一受封疆

作者:殿前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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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早满院花香,流云在外头叩门:“回主子,花架我弄好了,也从别处移了紫藤,如果能活,估计很快就能开花。”

韩朗嗯了一声,翻个身继续假寐。

华容却是醒了,反手撑床预备起来。

韩朗眯着眼,看他腰象木板一样硬着,撑床板的双手青筋毕露,忍不住伸出手去扶了他一把。

“腰很疼是吗。”扶完之后他叹一口气,也坐起身:“脚怎么样了,我看看。”

华容笑,左右环顾,比手势:“这天眼见着热起来,王爷看见我扇子没?”

韩朗哼一声,将他脚上袜子一把扯了,双脚搁到自己跟前。

脚面上有薄痂脱落,血流得不多,大多也已经凝固。

韩朗又哼一声,斜眼叹口气:“我记得昨晚看过,你脚面已经完全结痂,你可不可以解释下这是为什么?”

华容连忙挠头,比划:“这个,我可能睡觉不安生,爱蹬被子,所以……”

“我晕倒那晚你去了哪里,咱们一路歇在客栈,你有几次乘夜踩着伤脚出去,要不要我提醒你?”韩朗将他双脚握紧:“我不怨你装蒜,装作不能走路要我抱来抱去,我怨你对自己这么恶毒!”

脚面被他这么一握立刻迸出血来,华容双手撑床,也不挣扎,只是喘气。

“流年回来了你知道吗?”韩朗将手一松:“我曾派他去查你底细,我想你应该知道。”

华容眨眨眼。

“可是我现在不想见他。”韩朗上前,将手心鲜血划在他眉心:“你的底细我不想知道,你深夜出门是给谁送信我也不想知道。从今日起,我好好待你,你也好好待你自己,咱们什么也不管,可不可以?”

华容还是眨眼,撑床的双手有一只松了,人一个趔趄,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。

“这个是紫藤。”韩朗将人抱到花架后道,开始动手温酒:“紫藤开花很漂亮,你见过没有?”

华容摇摇头。

“那就但愿它能花开,让咱们华总受也开开眼。”韩朗跟了句,喝一口酒,凑嘴过来喂给华容。

华容喝了,抬头看花架,目光空蒙,无嗔亦无喜。

韩朗在近处看他,喝了口酒,同样是晋城竹叶青,这次入口却是绵甜。

“我们来玩个什么好了,填词作画弹琴下棋,你喜欢哪个?”春风拂得他来了兴致。

“都……不喜欢。”华容蹙起了眉头:“要不王爷你把我银票还我,我们晒银票玩,很好玩的。”

“银票我帮你换了大银庄,等我死后,你就可以每月去银庄领开销。”

华容扁着嘴,憋住没问韩朗啥时候才死,意兴阑珊比手势:“那王爷随便,爱玩什么玩什么。”

“要不我们画画。”韩朗抚掌:“你选句诗,我来画。”

“我只会些淫诗。”

“那就淫诗。”韩朗击掌,示意流云拿笔墨来:“咱画春宫图出去卖,也算营生。”

笔墨很快就拿来,桌子也很快摆好。

华容却还在犹豫,说是要选个绝顶的淫诗来作画。

“鸟栖池边树,僧敲月下门。”最终他一敲扇子,在纸上落墨,一边还手动:“这是我背过最淫的一首了。”

“鸟栖池边树……”韩朗念了念,失笑:“贾岛,这诗哪里……”

话不曾说完华容已经提笔,在纸上画了丛草,草里长着棵树。

“你的鸟,栖着我这颗树。”他手动:“还有你硬气起来,那个,象不象光头?来敲我的……”

“来敲你的后门!”韩朗大笑:“鸟栖池边树,僧敲月下门。好,咱今天就画这天下第一淫诗。”

说完就提笔,在纸上勾了弯上弦月。

华容则连忙替他打扇。

一幅纤毫毕现的男男春宫图很快成型,鸟依池树后庭花开,神韵气势无一不到。

“好了。”画完后韩朗退后,从怀里掏出印章,使力按上。

一旁华容已经笑得喘不过气,直敲桌子。

“流云!”韩朗将那画揭起,对光又打量了一下:“这幅你上街去卖,要价百两,敢还价的打断腿。”

“等等!我说等等!!”一旁跟着瞧热闹的华贵这时突然一声大吼,冲将过来将画拿住。

“这不明明是我嘛!”拿着画他又是一声霹雳:“为什么把我脸画得这么清楚,流云在下面就不画脸!”

韩朗也开始扶住桌子笑:“你是宜上不宜下的华贵人,露脸的机会自然是要给你。”

“一百两。”笑完之后他又正色:“流云你记牢,还价的打断腿。”

流云躬着腰回是,腰眼子立马吃了华贵几记老拳。

花架下面这时窜出来两只野猫,流云趁乱告辞,那华贵立马发威,学野猫打架猴在他身上,一边还记着问:“那天你就是这样的,从下面的姿势就是这样?我……”

华容被他这句话逗到打跌,笑得猛了,一时有些晕眩,眼前猛然暗了下。

身后韩朗这时突然将手一指:“那里,紫藤开了朵花,哈,感情这也是朵淫花,赶着来看春宫图。”

华容抬头,眼前仍是发黯,马屁却是记得,看不见也比划:“那是花能解语,倾慕我家王爷才情。”

韩朗沉默。

心里好似有种贪恋,希望这一刻无限漫长永不会过去。

隔着咫尺距离他伸出了手,还没碰到华容的肩头,却听见身后华贵的一记大嗓门。

“主子你猜谁来了!”那个大嗓门如此不知情知趣:“林落音林将军!也真是的,他居然能找到这里!”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“好久不见。”见面后林落音发觉自己只会说这四个字,连手也不知道怎么安放。

华容手动,华贵连忙解释:“我主子问你怎么会找到这里。他说他第二封信告诉你地址,可那封信发出去才不过一天。”

“月氏受创暂时收兵,我受命还朝,本来就已经到了洛阳附近。”林落音低声,嗓子发涩,闭口不提自己如何策马狂奔一夜。

华容点了点头,一时无话。

倒是华贵来了兴致:“我主子写信给你?还两封?都说了些啥?”

林落音叹气:“他说自己安康,让我勿以为念。”

“勿以为念还写信!鬼才信他。”华贵翻眼:“那你又来干吗,就来眼对眼发呆?”

林落音不说话了,胸口起伏,一杯茶端在手心,却总也不喝。

华容拿扇子敲了敲手心。

“我来说完我没说完的那句话!”隔一会林落音突然高声,将茶一饮而尽。

华容苦笑了声,那厢华贵却立刻趴上桌子,眼睛瞪得老大:“什么话,你跟他有什么话没说完?”

“那天我说不如……”林落音立起身来,双目晶亮:“现在我来说完,你不如跟我走。天涯海角朝堂野下,我都绝对不会枉负你。”

华容的那个笑慢慢收敛,拿手支住额头。

连华贵这次都懂得了分寸:“林将军,你听到传闻没有,那抚宁王可能是诈死!”

“诈死又如何。”林落音又近一步:“今日我来,只问你愿不愿意,如果你愿意,我便什么都不怕。”

华容闻言抬头,看着他眼。

这双眼磊落坚定,干净得不杂一点浮尘。

他缓缓手动:“林将军可后悔留任?”

林落音怔了下,不过还是不犹豫:“不后悔。我到现在才明白,为谁效命不要紧,要紧的是我守得边关完整,不负我平生志向。”

“林将军的志向是什么?”华容比划,手势沉缓方便华贵翻译:“我记得是剑寒九洲平四方吧。可我的志向是一受封疆。”

“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。”华容拿扇敲了敲额头:“我之所以写信告诉你地址,是盼你做个恩客。希望你常来常往而已。”

林落音梗住,嗓眼发烧,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是好。

“林将军如果怀念当日滋味,现在就可以重温。”华容将扇哗一声大开:“我给将军折扣,只需五百两。”

这句华贵翻得是恨声恨气,少根筋居然也开了窍,挥手:“我主子说这话就是气你走路。你还是走吧,该哪去哪,别跟他夹缠。”

“不送。”那厢华容摇了摇扇子,手势比得林落音都能看懂。

“这样作贱自己,你到底为谁,你就真的谁也不爱?”这句林落音已说得沉痛。

“不送。”华容继续。

林落音怔忡,流连许久还是转身离去。

门外春光大好,他背影落索,华容起身,对着他已经鹏程大展的身影,第二次抱拳相送。

两日后,京师。

韩焉去王府探望平昭侯,顺便和老王爷聊聊家常。

老王爷照旧托着他的肚子,因为中饭吃多了,不停打嗝:“呃……韩朗……你咋有空来,来干吗。”

韩焉正色,第十次提醒他自己是韩焉不是韩朗。

“将离有解药是吧。”他突然杀出一句。

老王爷呆愣,立刻也跟了句:“是。”

“那在哪里。”

“我想想。”老王爷蹲身抱住头,咬牙切齿:“这次我一定想出来,咋整也要整出来。”

韩焉很耐心等他答案,也不提醒他姿势活象拉屎。

隔了一会老王爷抬头,眼睛亮晶晶的,韩焉也立刻凑了上去。

“我今年六十四岁,刚刚吃了午饭,早上辰时起床,还去看了潘克出征。”老王爷咧嘴:“你是不是问我今天做了什么,我都记得,一点没记错。”

“韩朗,潘克至今还用那把刀呢。”他接着又道:“记得吗,当年是你力排众议扶他上马,还送他一把刀,亲自为他开刃。那把刀如今都卷了刃,可他还带着,形影不离。”

韩焉冷笑了声,抬手抚了抚衣衫:“潘克是韩朗的人,这我知道。我现在是在问你,将离的解药在哪?”

“将离?”老王爷闻言抬头,抓了抓脑袋:“将离是什么?你还没吃午饭吧?我也没吃,走走走,同去。”

老王爷既然认定自己没吃午饭,韩焉也只好陪他又吃了一回。

将离的下落也不用问了,老王爷已经吃到顶,每蹦一个字必打三个嗝。

韩焉也只好作罢,出门去军机处,坐下来便不能拔身,再抬头时天已放晚。

有太监这时恰巧进门,低着头回禀:“皇上有事召见韩国公,还请国公移步。”

韩焉点头,扭了扭僵硬的脖颈,起身进宫。

天际星辉朗照,他在轿内坐着,一只手搭在窗口,有些倦怠,可耳际那句话却一直在盘旋。

“韩朗亲手开刃的那把刀,至今潘克仍然带着,形影不离。”

潘克是韩朗的人,他不是不知道,可是这句话却仍然象根芒针,刺得他坐立难安。

自己那个曾经权倾朝野的二弟,当真就这样退出了朝堂?

在那不可见的暗处,到底还有多少他的势力蛰伏着,正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?

头有些疼。

韩焉抬手,揉了揉太阳穴,这动作和韩朗十成十相像。

轿子在这时停了下来,管家在窗外,踮脚探进半个头:“大公子,二公子那边有消息,您说要即时回禀,所以小的就赶来了。”

“什么消息?”

“二公子在洛阳落脚。两日前,林将军从北境奉旨还朝,星夜兼程前去住处探访。”

“他们说了什么可曾听见?”

“没,流年已经回转,他内力高强,我们的人避不开他耳目,混不进去。”

这句说完韩焉沉默,闭眼揉太阳穴揉得更紧。

轿夫也不敢起轿,在原地踟躇。

“起轿!还等什么!”轿里韩焉突然厉声,掌心拍上车窗,将轿身拍得好一阵激荡。

悠哉殿就在前头,韩焉脚步细碎,衣衫上暗银色花纹映着月华,隐隐流光。

不爱朝服精于打扮,这是他和韩朗另一个共同之处。

快进殿门的时候他瞧见了林公公,在殿外不停踱步,看样子是在等他。

“这是从德岚寺那里传来的字条,我想国公应该看看。”见到他后林公公低声,从袖口掏出张巴掌大的信纸。

韩焉将纸条接过,一只手放到他手心,里面黄金一锭,打发他走人。

楚陌从悠哉殿拿了小物事,买这位林公公送信到德岚寺,他不是不知道。

可那信是劝华容也归从他韩焉,他当然是求之不得。

如今这封信是从德岚寺来,那还真难为华容,千里迢迢将信从北方托来,又托安不具和尚送了进宫。

信纸很小,韩焉将它对着月光看了,上面是只得二十七个字:韩焉绝不可信,要谨慎,一切都仍在抚宁王掌握,静候消息。

只区区二十七个字,可是韩焉却看了很久,直到每个字都有如石刻,在脑际盘旋不去。

一切都仍在抚宁王掌握……

将这句他念了又念,唇齿里慢慢漾出血腥气,纸条在掌心捏牢,一步步走进大殿。

大殿里烛火通明,皇帝坐在龙椅,脸孔小小,苍白得就象个鬼。

见韩焉进门,楚陌连忙现身,低着头有些焦躁:“从昨天傍晚开始,他……圣上不肯吃饭,不吃饭不喝水不动,足足有十几个时辰了。”

“如果不让我出去见韩朗,我就死。”烛火下的皇帝这时突然猛醒,冲到韩焉跟前,手势飞舞。

韩焉漠然,冷冷看他,手心纸条握得更紧。

“没有韩朗我就死!”皇帝急急又跟了句,眼里似乎要渗出血来。

“皇上。”那厢韩焉叹了口气:“你莫忘记,韩朗曾经上书,一手促成先皇后殉葬,是他害死你亲娘。”

“那肯定是你栽赃!诏书也必定是假的!”

“我没栽赃。是你娘先骗韩朗服下毒药,害他至多只能再活十八年,他要你娘死,那也是再自然不过。”

韩焉这句说完皇帝顿住,不明白状况,许久才比手势:“你说什么,我娘给韩朗下毒,不可能,你是疯了不成,她为什么要给韩朗下毒!”

“为什么?”韩焉笑了声:“因为她爱你,怕韩朗来日专权不可控制,所以要他活不过你的二十岁。”

“你娘亲害死你爱的人,却是因为爱你。”在皇帝失语之际他上前,叹口气,握住他手,语气从未有过的诚恳:“圣上,我跟你说这些,是因为想告诉你,在皇宫这种生存大于一切的地方,爱恨不是不能要,而是太过矛盾和渺小。”

皇帝怔怔,手被他握着,有段时间没有挣扎。

韩焉以为他已经明白,于是将手松脱。

“我不信,你说的每个字我都不信。”退后了一步的皇帝却突然手势飞舞,赌气将能够碰着的一切东西扫落:“反正我要见韩朗,没有他我就不能活!”

大殿之内于是一片狼藉,韩焉沉默,又一次见识了嘉蓝帝君的冥顽不灵。

“一切都在他的掌握,圣上,这当中也包括你是吗?没有他,你们便不能活?”等皇帝安静之后韩焉这才发话,寂寂的一声。

“是。”皇帝肯定,手势比得毫不犹豫。

“那我就要他死。”韩焉抬头,将眼扫过皇帝和楚陌,眼波最终落进黑暗,里面跃出一道厉芒:“我倒要看看,他若真死了,天下会得怎样,是不是会乾坤覆灭!”

说完这句他就转身,步子决绝,看来已将自己渺小矛盾的爱恨斩断。

去时他不曾关门,常年幽闭的悠哉殿这时透进一道冷风。

“不!”那殿门之内皇帝挣扎,似乎终于被这道冷风吹醒,有声音从咽喉冲出,嘶哑地在周遭散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