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烛火摇曳不定,正如冯妙此刻忐忑不安的心情皇太后给她的那一包草药,还藏在放冬衣的樟木大箱里。如果拓跋宏能准她留下这孩子,她就不需要寻求太皇太后的庇护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她心里的风向,已经悄悄向拓跋宏倾斜了。
毕竟他是自己的丈夫,是这孩子的父亲。不到万不得已,冯妙并不想走到他的对立面去。
拓跋宏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诧,随即敷衍似的笑一笑“妙儿,你一直有些咳喘症,其实不大适合生育。你现在还年轻,朕也年轻,不如先把咳喘症慢慢调理好了,再想养育子嗣的事。朕明天另指一个御医给你,替你好好开几副方子。”
冯妙用脚尖拨弄着地毯上的团绒,心里分不清拓跋宏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。这几年高清欢给她送过不少药,她自己闲着无事时,也喜欢看些药方解闷。治疗咳喘最有效的几味药,刚好都是很容易导致不孕的。咳喘这样的病症,十年年也未必治得好,就算治好了,只怕……也永远不会有孩子了。
眼前浮现出白日里郑柔嘉痛苦的模样,刚才的一点疑惑豁然解开,皇帝要抬举郑氏满门,当然不会在欢好过后给郑柔嘉喝避子汤药。他手中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,想要除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,会有很多机会。一碗汤药,代表的只是他亲疏喜恶的态度而已。
“妙儿,朕想在你这好好歇歇……”拓跋宏有些困意上涌,双手往她腰上搂去。
冯妙悚然一惊,几乎是下意识地要把他推开。她曾经偷偷对着铜镜看过一次,小腹已经微微隆起,隔着衣衫还看不到什么,可摸上去总会有些不一样了。
她抽身出来,在拓跋宏面前缓缓跪倒“妙儿曾经提过,有件事要跟皇上说。”
拓跋宏见她神色凝重,不由得有些奇怪,伸手要拉她起来“有什么事值得这样郑重其事?你只管开口说就是了。”
冯妙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佩绶上,他日日带着的,仍旧是春社日祭祀那天的一枚玉佩。“皇上,妙儿虽然天天这样唤您,可在妙儿心里,您是丈夫多过是君王。”她俯身向前,揽住拓跋宏的袍角,把头倚在他膝盖上,“妻子为丈夫诞育子嗣,是再自然不过的事,即使千难万难,也总要做。万幸上天垂怜,妙儿现在可以……”
当着拓跋宏的面说起这件事,冯妙脸色微微发红。她的手指落在那枚玉佩上,轻轻打着圈。其实她的行动,已经做出了选择,至少在改换服饰这件事上,她舍弃了太皇太后,选择了支持她的夫君。
拓跋宏愣愣地看着冯妙,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。冯妙的心直往下坠,话已经出口,再没有转圜的余地。
“妙儿求您……”刚说了几个字,她忽然被拓跋宏打横抱起。他在算不得宽敞的内殿来回走了几步,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东西,不知道该放哪里好。
“御医看过了没有?”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和嘶哑。
“还没有,”冯妙埋头在他肩上,“妙儿想先告诉皇上,可是这段时间一直不安宁,没有机会开口。”她不知道其他人怎样跟皇上说起这件事,她只见过林琅那一次,是从侍御师的口中说出来的。
拓跋宏把她放在床榻上,盯着她轻薄寝衣下略见隆起的小腹,愣愣地看了半晌,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手放在上面。掌心的温热,隔着寝衣传递过来。有那么一刹,冯妙觉得他一定会是个溺爱孩子的父亲。
可这温暖只有短暂的一瞬,拓跋宏站起身,拉开房门逃一样地冲了出去。他脚步匆忙,带得夜里的寒风涌进室内,差点扑灭了烛火。手掌抚摸过的地方,也显得凉意更盛。
冯妙怔怔地躺在床榻上,不明白他怎么会如此失态。她把手压在小腹上,遮住他刚才抚摸过的地方,他的手掌那么大,要用上两只手才能完全盖住。不管怎样,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,尽力留住这孩子。
她还清楚记得,小时候进入昌黎王府以前,她总是被人指指点点,说是生父不详的野种。那些大人总以为,两三岁的孩子还什么都不懂,可她其实什么都懂了,而且记得异常清晰。因为这段记忆,无论在什么情况下,她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。
拓跋宏匆忙离去后,一连几天再没踏足华音殿,只有如意姑姑来了一次,带着一名侍御师来给冯妙诊脉。事后便有旨意过来,说冯妙咳喘症发作,可以免去按制的问安,专心静养就好。
旬日时,王玄之照旧陪着冯夙来奉仪殿,拓跋瑶也照旧进宫,陪着太皇太后说话。谈笑间时间过得飞快,转眼就该传午膳,冯妙却一直没来。
拓跋瑶起身去小厨房里,看看炉火上给太皇太后炖着的滋补药膳。不一会儿,王玄之便也寻了借口离开内殿,绕进小厨房里来。
“六公主殿下。”他客气地长揖为礼,即使在狭窄堆叠的通道内,也仍旧仪态翩然。
拓跋瑶猛地转身,装作去查看小砂锅里的咕噜作响的汤,升腾而起的蒸汽,熏得她半边脸都又红又热。他们每隔一段日子就在奉仪殿见面,但这还是第一次单独面对面地说话。那一年云泉寺半山腰的花草香气,似乎在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。
“公子是太皇太后的座上宾,不必这么客气,我们这些人都是沾你的光。”拓跋瑶用勺子在小砂锅里一下一下地搅动,“公子可是有什么事要说?”
王玄之有些犹豫,这话其实不该问,可他压不住心里迫切的念头,看见拓跋瑶离席就跟着走了出来。“请问六公主,跟您交好的那位冯婕妤,她……她的喘症是不是先天带来的,多久会发作一次?”
他曾经拿这话问过冯夙,可冯夙却茫然不知情。他也查过医书,知道患有喘症的人身子沉重时,会更容易发病,生育时尤其凶险万分,挺不过去就是一尸两命。他见过几次冯妙心急时便呼吸短促,今天又刚好听说,她咳喘发作,要留在华音殿静养。那种不安的念头,让他失了平常的淡定冷静。
“也许是天生的吧,我并不清楚。有一年大冬天里,她被皇兄罚跪灵堂,那一次发作得特别厉害,差点连命都没了。一直到我离宫之前,她还是会时不时地发作,不能焦急劳累……”拓跋瑶手下的力道渐重,勺子磕在砂锅边沿上,发出闷闷的声响。
余光依稀看见王玄之脸色都变了,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快意。看见心爱的人在眼前受罪,却无能为力,心里一定很难过吧?
出嫁那年,她曾经偷跑出宫,疯了一样赶到云泉寺。只要他点一点头,她就愿意跟在他身边,哪怕做个侍婢都行。她一口气冲上陡峭的石阶,连气息都还没喘匀,隔着薄纱窗,便看见王玄之坐在竹席上,一边小口地喝酒,一边拿着那张粉笺仔细地看。看一会儿就放在一边,用雕凿印章的刻刀,在一粒红豆上刻下一个“妙”字,他手边还散落着六七粒滚圆的红豆。
水汽遮住了拓跋瑶此时的难堪,她连王玄之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。心口像有一只小虫,在一口口咬她的血肉。她声音嘶哑难听,手臂上全是新旧交叠的伤痕,却从来没有听他询问过一句……
崇光宫内,拓跋宏面对着一本摊开的奏折,目光却久久定在瑞鹤香炉上,看着鹤嘴中散出的袅袅烟雾出神。冯妙对他说,她现在可以为他诞育子嗣了,他竟然紧张得几乎失态。她说得那么隐晦,隐晦到他反复想了好几次,才敢确定这句话的意思。
他很久没有在召幸过后哄她喝过避子的甜汤了,因为他听说,那种汤药喝久了,会真的终身不孕。他不是不准她有孩子,只是现在……并不是合适的时机。
太皇太后对他擅作主张的几件事大为不满,近来频繁阻挠他调动人手。尤其是软禁高太妃之后,太皇太后不动声色地找了几个借口,把羽林禁卫中效忠皇帝的部将,全都调出了内宫。
尚未垂垂老去的太皇太后,正当年少的亲政天子,类似的情形,史书上已经读到太多次了,最终只会有一个人,成为禁宫中真正的主宰。他原本希望,等到解决了眼下麻烦的情形,他们之间可以有一个干干净净、不受任何牵绊的孩子。
恰在此时,刘全在门口通传“高大人到了”。拓跋宏转回神,淡淡地说了一声“宣。”
高清欢熟稔地在拓跋宏对面跪坐下来,刘全知趣地合拢殿门,打发小太监去后院打扫。
听见门扇闭紧的声音,高清欢才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册,递到拓跋宏面前“这些都是曾经与高氏来往密切的人,用朱砂标记的那些,不过是看着高氏得势就巴结逢迎,高氏一倒就再不登门了。”
拓跋宏嘴角噙着丝冷笑,一行行看到最末尾。高清欢估计着他已经看完,略微躬身说道“皇上让臣查访的另外一件事,也有结果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