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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句称呼,已经表明了皇帝的态度,他并不打算追究这五天里亲贵们的态度定下来,他们便琢磨起太皇太后的病情来,连定好的登基大典都不能参加,想必太皇太后的病一定不轻。太皇太后的安危,对朝堂的影响举足轻重,这么一想,宗室亲贵们便纷纷表示,愿意随皇帝去探望太皇太后。
暖阁之内,太皇太后平躺在床榻上,人已经有些神智不清,嘴角竟然流下一道口涎。在大魏后宫中半生翻云覆雨的太皇太后,一旦年老患病,也跟普通人家的老妇人没什么区别。
拓跋宏径直走到床榻边,声音越发关切“祖母,孙儿回来迟了,您放心,孙儿一定会命御医尽心尽力地诊治。”
太皇太后瞪大了眼睛看着来人,目光中交织着种种复杂的情绪,口中发出呜呜的声响,像是要说话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她的手微微抬了抬,似乎想要抓住拓跋宏的手腕。拓跋宏微笑着看她,把手挪开了一寸远。就是这一寸远的距离,太皇太后却怎么也够不着,她暴怒起来,想要抓枕边的玉如意去砸,可身子根本不听使唤。
“祖母,您安心养病,几位亲王也来看您了,可朕怕他们吵着您,让他们在外面等。”拓跋宏把锦被向上拉了一拉,不理会她像要杀人一般的目光,把御医叫到跟前,和颜悦色地问他们,太皇太后何时发病,病情如何,用了些什么药。
没能进内殿的宗室亲贵们,也从进进出出的医女口中,打听到了太皇太后的情形。他们心里有数,太皇太后的病,看样子是好不了了,从此以后,大魏的龙座上,只会有一个主人。
亲王们纷纷告退离去,拓跋宏起身,正看见冯诞站在床榻边,他拍一拍冯诞的肩说“思政,朕就把祖母托付给你了,这几天御医的方子和医女送来的药,你都要仔细查看,不能出半点纰漏。”
冯诞自然明白他的意思,他们兜了这么一大圈,就是为了让太皇太后一病不起。先用私幸南朝使节的旧事,勾起太皇太后的血气上涌,再用美人夜来一点点诱发了中风之症。眼下既不能让御医治好了太皇太后,也不能让人发现真正的病因。
他点头答应,心情却有些沉重复杂,不管对别人怎样,太皇太后一向对他疼爱得如亲生儿子一般。
拓跋宏跟他一起走到门口,看看四下无人,才悄声问“思政,真是难为你了,美人夜来的药劲很大,朕有点担心……”
冯诞摇头苦笑“要是臣说现在问心无愧、毫无负累,恐怕皇上也不会相信的。但是……皇上要做圣明天子,臣便做个忠臣良将吧。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也跟其他人一样,在拓跋宏面前恭谨地自称“臣”,刻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。
拓跋宏在他肩头重重一按,沉声说“思政,你这份忠臣良将之心,朕铭记在内。”说罢,便匆匆走远。
冯诞看着那道远去的人影,强装出来的懒散笑意散去,胸口如同压了块巨石一般。他转身向内殿走了几步,胸口越发闷疼,忙忙地去掏帕子出来,气息翻涌间,一口血就直喷在手上。美人夜来能令人气血上涌,每个人用了这种香之后的反应,都略有不同,唯一相同的是,这香的效用无药能解,只能日复一日地痛苦,直至死去。
他用帕子一点点擦干指缝间的血迹,耳边依稀响起第一次见面时拓跋宏说过的话,“朕乃大魏天子,你是何人?”
冯诞甩甩头,强迫自己从回忆里清醒过来。史书上记载的圣明天子,永远都是仁慈和孝的,那些不能被人知道的阴暗的事,便由他这个臣子来做吧。
拓跋宏突然归来,带给北地首领的震撼更大,高车王提早从阿依口中得知了皇帝平安归来的消息,亲自带了厚礼去拜见大魏皇帝。他在鸿蒙阁门前,便向拓跋宏行跪拜之礼,表明了高车归顺大魏的态度。吐谷浑首领不愿落后,也亲自送来了贵重的药材。
眼看两位盟友都已经表明了态度,柔然可汗无计可施,也不得不向大魏表明了臣服的态度。皇帝失踪引起的恐慌动荡,随着拓跋宏安然归来,消失得无影无踪,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。
这一夜,灵泉行宫一角,一间不起眼的偏房内,高清欢正坐在莲花石墩上,眼睛盯着跳动的灯火,完全不把对面的人放在眼里。
“高大人,要不是你把打开顶门石的方法告诉始平王,这一次就可以要了皇帝的命。”一身灰衣的男子坐在他对面的胡床上,语气间颇有些不满。
高清欢冷冷淡淡地开口“你们不按约定好的方法去做,倒来怪我?”
灰衣男子掸了掸衣袖,不屑地说“我原本只想绑了那个小姑娘逃走,可我家王爷一看便说,这丫头是皇帝的心头肉,比原来选定的诱饵好得多,既能让他送命,又能让他在死前感受到心爱的人一点点没了气息,岂不是一举两得……”
话没说完,高清欢忽然从石墩上站起,一把掐住了灰衣男子的脖子,声音冷得像在漂着冰碴的水里浸过一样“回去告诉你的主子,不管他打什么主意,不准他再动冯妙一下。不然的话,就一拍两散!”
那灰衣男子原本身手不弱,高清欢却并不擅长手上的功夫,可他这一下起得突然,又用足了力气,光是那股迫人的气势,就让灰衣男子愣了一愣,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“我转告王爷就是。”
房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灰衣男子用风帽遮住了脸,沿着小路快步走远。在转弯处,他回声看了虚掩的房门一眼,往地上啐了一口“呸,什么东西!不过是高家养大的一条狗罢了,也敢对王爷呼来喝去?!”他眼中显出几分鄙夷神色,要不是王爷还要靠他探听皇帝的动向,还怕收拾不了一个小小的中朝官?他拉紧风帽,迅速地翻过行宫围墙,消失在夜色中,
没过几天,拓跋宏就以方山气候阴冷为名,起程返回平城,连太皇太后也一并送回平城休养。冯妙跟随在始平王的车驾中,也悄悄返回了平城。
皇帝刚刚回到平城禁宫,太史令便上书称,近来出现了“客星见离宫”的星象,是大凶之兆。
客星出现,原本也算是常见的天象,并不值得大惊小怪,可偏巧此时太皇太后病重,太史令便趁机危言耸听,说此次出现的客星是妖星,代表着宫闱之内有不祥之人,危害到太皇太后的凤体。
拓跋宏原本就不信这种无稽之谈,当即斥责了太史令。就在当晚,太皇太后的病情加重,太医令亲自入奉仪殿诊治。六名最好的御医一直忙碌到清晨,还是无济于事,太皇太后已经吃不进任何东西,连喂进去的药都吐了出来。
太皇太后的病情,原本就在意料之中,可那些反对新政的宗室亲贵们,却趁机大作文章,借着孝道的名义,要皇帝彻查宫闱中的不祥之人,严加惩治。
偏偏在这个时候,有人无意间发现,本应在青岩寺养病祈福的冯妙,并不在青岩寺内。她妖媚惑主的旧事,又被重新提了起来,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一口咬定,夜空中突然出现的客星,就该应在她的身上,她才是导致太皇太后患病的不祥之人。
拓跋宏心里清楚,这些人并非像他们说的那样,一心记挂着太皇太后的安危。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逼迫皇帝屈服,皇帝在驾驭着臣子,臣子却也在想方设法地掌控着皇帝。
苦苦支撑了三天之后,太皇太后终于还是合上了眼。拓跋宏昭告天下,太皇太后薨逝,辍朝两日以表示哀恸之心。他在太皇太后灵前长跪,不吃不喝,直到第二天傍晚,才在前来祭拜的任城王劝说下,进了一碗米粥。
失去了太皇太后的压制,也同时失去了太皇太后的支持,拓跋宏真正亲政之后,面对的第一件事,就是如何压服这些心思各异的亲贵朝臣。权衡再三,他还是发了话,选立冯清为皇后,入主中宫,等到大丧之期过去,再按照祖制,由冯清手铸金人占卜吉凶,完成册封大典。
他记得自己在万年堂内留下的字迹,“吾妻佳妙,六宫无妃”,那是他对冯妙没有说出口的郑重承诺。可他更是一个帝王,本该绝情灭爱的帝王。在这种矛盾交织的心情下,拓跋宏当着重臣的面发愿,为太皇太后守孝期间,不再召幸任何后宫嫔妃。
冯妙回到平城后,一直住在始平王府。她大病了一场,始平王又刻意瞒着她,冯妙对那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妖星惑世之说一无所知。
她从婢女口中听说了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,既没有如释重负的喜悦,也没有哀伤悲恸,她只觉得,那个在深宫中挣扎了半生的女人,终于解脱了。因为太皇太后生前的坚持,她并没有与文成皇帝合葬。九泉之下,她仍然不愿意与丈夫见面,不知道是因为世人传说的无颜相见,还是她心里根本就怨恨这个改变了她一生轨迹的男人。
太皇太后的客星风波还没过去,夜空中再次出现了状如蓬絮的客星。太史令刚刚上表禀告皇帝,宫中二皇子拓跋恪便突发急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