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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算了吧,这是个哑巴。”
宋玄听了姬云羲的话,又见那觉远小师父闪烁回避的神色,颇有些犹豫,只是还没站起身来。
却不想觉远听了这一句,忽得大步冲了上来。
他一手抓住了宋玄的衣角,一手快速地笔画着,嘴里不断发出“啊啊啊啊”的声音,眼泪好像决了堤的河水,再一次倾泻出来。
宋玄被觉远的举动吓了一跳,却意识到了什么:“小师父……是有话想对我说吗?”
觉远大声嚎哭着,用力地点着头,比划的动作更快了,却在宋玄的目光中意识到,没有人能够听懂自己在说什么。
眼前的人也不会听懂。
觉远的眼中浮现出绝望的神色,初见时那个古怪戒备的小和尚早已经崩溃,他撕心裂肺地嚎啕着,开始用自己的头去撞地面,一下一下,直到冒出血来,也直到宋玄拉住了他的手。
“等等——小师父,你等等,”宋玄阻止了他继续自虐的举动,握紧了他冰冷的、不足自己半掌大的小手,轻声安抚着。“别着急,安静下来,你还有事情想告诉我……对吗?所以,不要着急……会有办法的……”他一下一下地拍着觉远的后背。
宋玄的声音里带着奇异的安抚,让他忍不住握紧了宋玄的手。
而宋玄也在这不断重复的话语中,微微阖上了双眼。
在他准备好接受觉远记忆的那一瞬间,他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冷意。
宋玄对自己的能力非常清楚,他通常只能接受一个人记忆中的景象和信息,而不能感受到当事人的心情。
在旁人的记忆中,他只是一个阅读者,一个信息接受者。
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完全的接受,才能让他分辨出那些是自己的真实经历,那些是自己所正在阅读的记忆。
才能让他不至于在真实的信息输入中,迷失了自己本身的存在。
可只有在一些极为特别的情况下,他会感受到零星的,属于记忆主人的情绪。
上一次他感知到这样的情绪,是在阅读姬云羲记忆的时候。
在宫中的孤独和痛苦,和童年时的温情,那是主人满到几乎要溢出来,才能分享给他一星半点的情绪。
而在觉远这里,他再一次感受到了。
是一种扭曲了的、彻骨的绝望。
仿佛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悲鸣——
从有记忆开始,觉远就知道自己是个哑巴了。
他没有舌头。
或许曾经是有过的,但是被丐头儿给绞了。
丐头儿就是他们这一片所有叫花子的头头,他带着一群叫花子四处流窜,诱拐好人家的孩子妇女。
模样好的孩子便卖出去,次一些的便留着做徒弟,教他们去偷去骗,赚来钱供祖宗挥霍。
当然还有再次一些的,有的孩子体弱多病,或是不够机灵,偷不能偷,骗不能骗,丐头儿就会打断他们的腿、或是刺瞎他们的眼,绞了他们的舌头,将他们丢到街上去行乞,赚取百姓的同情心。
觉远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。
他生来瘦小,八岁时看着跟六岁的孩子也差不多大小,又被绞了舌头,他跟着丐头儿一起流浪。
那时的他只要见到人,就冲上去,张大嘴给别人看自己口中的空荡,挂着一个不知写着什么的牌子,比划着请求对方施舍给自己一点剩饭或是银钱。
若是当天得不到足够的银钱,他就会被丐头儿的手下吊起来毒打。
他最害怕的,还是丐头儿会觉得他的模样不够凄惨,考虑再砍掉他的手臂什么的——有很多这样的例子。
他不知道自己过得究竟有多痛苦,总之,他是在活着的。
也仅仅是在活着。
直到他随着丐头儿到了望川城,遇到了净空。
宋玄以为净空会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,但是当他在觉远的记忆中看到他的时候,忍不住吃了一惊。
净空是一个很年轻的和尚。
长着秀气干净的五官,眉宇间带着隐约的笑意。
第一次见到觉远的时候,净空伸出手指去戳觉远的额头,笑嘻嘻地说:“小叫花子,别想跟我装可怜,我可不吃你这一套。”
可说晚了这句话,净空又从寺里端出干净的饭菜来,看着他吃下肚:“吃饱了,你就去城里找个营生,学徒也好,小厮也罢,终归不会饿死的。”
是了,他不会饿死,但是会被丐头儿活活打死。
觉远觉得净空像是个傻子。
他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。
净空看见了,夸张地张大了嘴:“好你个小叫花子,脾气还不小,给你吃的,你还敢冲我翻白眼。”
觉远不说话,埋头接着吃饭。
他已经很久没吃过像样的饭菜了,他并不想把吃饭的时间浪费在一个傻子身上。
净空却来了兴致,一个劲地戳着觉远:“来,再翻一个我看看,翻一个,翻一个——”
活像是那群在街上看猴戏的,瞧见了猴子翻跟头,便要簇拥着喊:“翻一个,再翻一个”,讨厌的很。
觉远不肯理他,周围净空的师兄弟都说这乞丐是个白眼狼,净空却笑了起来。
他说,这孩子一看就横,我就喜欢横的,软绵绵的跟面瓜似的,有什么意思。
净空强拉着他,给他洗了澡,换了衣裳,塞了干粮,还亲手给他写了一封什么信,让他去城里的药材铺,说去了那里,就有饱饭吃,做些杂活,还能学些制药的本事。
觉远穿着暖和的衣裳走了。
他没有去铁匠铺,因为丐头儿的人一直盯着他们。
他的干粮被乞丐们抢走了,衣服也被扯破弄脏了,书信在争斗中被撕碎了。
他还是那个叫花子,只是他再也不敢去寺庙门口乞讨了。
他怕遇见净空。
可他还是遇见了。
“小叫花子,我可算找到你了。”净空搓着自己冻红了的手,连呼出的气都是白色的。“我问了药材铺的人,你为什么没有去?”
“怕苦?怕累?”净空猜测着。
他张了张嘴,第一次这样痛恨自己只能发出“啊啊”的声音。
这个人大概会走吧。
觉远这样想着,忽然萌生了退意:他不想看着这个人转身,冷漠地离开自己。
却冷不防被按住了肩膀。
净空蹲下身子,一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他:“小叫花子,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?”
觉远不知道,自己流泪了。
后来,净空打听着找到了丐头儿,给了丐头儿一笔不少的银子,将他赎了出来。
这是觉远听净明师叔说的。
“也是你与他有缘,我们中可没人出得起这笔银子,也只有净空师弟……”净明说到这里的时候,不知是想到了什么,忽得住了口。
觉远瞪着眼睛看他,满脸都写着疑问。
净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:“那都是你师父出家前的业障,出家人不打诳语,我可不能跟你胡说。”
觉远气哼哼地走了。
觉远觉得净空可能是个假和尚。
净空一点都不避世,在寺里的时候,他大部分都是笑嘻嘻地跳来跳去,也从来不像其他几个和尚,天天念叨着晦涩难懂的佛经。
他每天带着那几本医术,窝在房间里倒腾那些药材,只有面对那些病人,他才会收起笑嘻嘻的一面,露出认真的神态来。
偶尔还会跟他胡乱开玩笑。
“觉远啊,你怎么长的就这么矮呢?药铺儿子跟你一个年纪,已经比你高出半截子来了,你却还只有这么一丁点。”净空每次都托着下巴,在他的头顶比比划划。“咱俩一起出去,说你是我儿子都有人信。”
“觉远,要不以后出去,我就说我是你爹吧?光头儿子和尚爹,听起来就很有戏。”
觉远瞪他一眼,不肯理他。
“你不想当我儿子?”净空更来劲了。“那要不我就说我是你哥哥?怎么样!光头弟弟和尚哥,也是一出大戏啊!”
后来净空便追着他满寺庙的喊弟弟,这话被寺里的净明听见了,把二人好一通训斥,尤其是净空,足足关了他半个月还多。
没错,这寺庙里的方丈是净空,管事的却是净明,有时候连净空也要吃他的挂落。
至于净空到底怎么成了和尚,怎么会做了方丈,这是一个难解的谜。
觉远听着寺里的只言片语,知道净空原本是个极高明的大夫,出身显赫,祖上甚至出过御医。
后来他因为年少气盛,替好友背了人命官司,被逐出了家门,最终流落到望川城,才选择了剃度出家。
如今他早已过了而立之年,只是因为秉性单纯,面上也瞧着年轻罢了。
觉远想问,那他还有家人吗?
可是他不会说话。
净明想教他写字,净空却说,等他年纪再大一点,就让他把头发蓄回来,送他去书院,让他读书认字,将来娶妻生子,别跟他们这群老和尚混在一起。
至于现在,就让他开开心心的在寺里玩上几年。等到他长大了,再读书不迟。
然而,净空已经看不到他长大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