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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能够回到两年以前,觉远一定会在深夜阻止净空收留那样一个人。
净空一生都识人不清。
他年轻时将一个阴险毒辣的小人当做了朋友,所以才背井离乡成了一个和尚。
之后他又捡回了心思复杂的觉远,把觉远当成了一个心地纯善、只是有些别扭的孩子。
最后,他在一个雨夜,收留了一个脸上有着刀疤的男人。
那是一个看起来就沾惹过人命的男人。
这年头并不太平,尤其是北地,匪患连连,凶徒四处流窜。
而对于这些身负人命官司的贼人们来说,哪怕他们走投无路,也有最后的去处:出家。
无论是道观还是寺庙,只要一纸度牒,就可以将他们的前尘往事与他们本人割裂开来,一切的人命官司都清了零。
这荒唐的法度起源于太宗皇帝晚年,又在笃信神佛之道的今上手中发扬光大了。
这年头荒唐的事多了去了,也不差这一件。
只是五蕴寺向来是明哲保身,不肯为这些凶徒洗白的。
净空当初还跟他抱怨过:“就算是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,也得真放下才成。收这群居心叵测的人进寺,也不怕气死佛祖?”
可净空还是为这个法号“觉行”的男人破了例。
他听净明说,因为这个叫觉行的人,长得与净空的亲人很像。
觉远知道,净空始终在思念自己的亲人,尽管他自己从来没有提到过。
当然,寺里的人比净空还要良善些,他们从没有没有觉得,收留一个有案底的男人会有什么问题。
还要跟觉远将,从前老方丈在的时候,甚至还度化过一个恶贯满盈的杀手。
最后总结的那句一定是:“佛说普度众生,独善其身只是小道,要成大道,先住众生得道。”
虽然连这群光头和尚们自己都未必清楚这话的真正含义,只是他们总是莫名自信,仿佛只要用心,就是一定能导人向善的。
只有觉远不信。
因为这寺庙里,只有觉远知道,人真正恶起来,是能从皮烂到骨头的,连灵魂都散发着恶臭的。
多年在丐头儿手下讨生活的日子,给了他一种天然的嗅觉,他能清晰的分辨出,什么样的人尚存良知,什么样的人只是披着人皮的恶鬼罢了。
这个叫“觉行”的,顶着自己师弟名号的男人,就是后者。
觉远如果能说出话来,他一定能巧舌如簧地劝上净空三天三夜,直到净空改变心意为止。
可是他不能,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净空为觉行剃度,让他搬进了五蕴寺。
觉行在寺里呆着的第一个月,觉远时时刻刻都在警惕着他。
那戒备太过于明显,以至于连净明师叔都来打趣他,问他是不是怕自己有了师,师父不肯再疼他了。
只有觉远自己心里清楚,他在害怕这个师弟。
觉远比比划划,想告诉净空小心,却最终只能比划出一些常用的词汇来,反而像是小孩子赌气告状。
只换来净空笑眯眯地调侃:“小觉远也会吃醋啊,你可是师兄,得好好关照觉行。将来我的养老就得靠你们两个了。”
而觉行却一直那样沉默着,他真的像是一个改邪归正的典范,在寺里吃斋念佛、挑水念经,对寺院清苦的日子没有半分抱怨。有时面对觉远的敌意,也只当是孩子置气,默默忍耐,连脸色都没有变过。
这样的态度自然赢得了寺院上下的一直好评,迅速接纳了他的存在。
觉行剃度三个月之后,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习惯了这个师弟。
连觉远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,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吃多了苦,看错了人。
可在那一晚上。
觉远意识到了自己并没有看错。
只是觉行太善于伪装。
那天晚饭是觉行负责煮的,他在里面掺杂了迷药,而唯一能尝出味道不对的净空,早已被他打晕在房间里。
之后,觉远在迷迷糊糊中,看见门外大批的山贼涌了进来。
而当觉远再一睁开眼的时候,就见到寺庙的僧人都被关押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——包括净空和他自己。
净空脸上带着苦笑:“只有听说过引狼入室的典故,没想到如今却当真应验了。”
净明劝他:“不过轮回报应,忍辱亦是修行,你不要多想。”
净空没有说话,只有在他身边的觉远听到他低低的声音:“狗屁的轮回报应。”
是啊,狗屁的轮回报应。
觉远敢拍着良心说,这世上没有几个人,像净空一样良善到犯傻,如果净空还要遭受这样的报应,那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有资格幸福。
可觉远的想法毫无用处。
他们在地窖度过的不知是第几天以后,觉行出现了。
那时候僧人们已经接连几天没有吃饭,只偶尔有人会给他们来喂水,却不肯给他们解开绳子,整个地窖都弥漫着一股排泄物的气息。
觉行是笑着出现的,他喊:“师父。”
净空微微抬了抬眼皮,却连怒斥他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觉行以前在寺里也曾笑过,师父故意给他讲笑话的时候、看着师兄弟闹笑话的时候。
那时候他的笑敦厚又温暖。
觉远觉得他现在的笑容刺眼极了,充满了恶意和嘲弄。
“为什么盯上我们?”净空的声音有气无力。
“为了银子,为了女人。”觉行蹲下身。“这些年来风声越来越近,兄弟们总是逃也不是办法,都得找个落脚的地方。”
觉远后来才知道,觉行一伙人,其实是在北地出了名的一伙恶匪,杀人如麻,四处流窜,惹得北地天怒人怨、四处都在通缉他们。
所以觉行这个头领才想出了这样的办法,他花了三个月摸透了五蕴寺的底细,之后鸠占鹊巢,将自己一伙人剃了头发,披上僧衣,做出僧人的模样。
之所以没有杀掉这些原本的僧人,只是因为他们想到了更好的方法。
只是那时候的净空并不知道他们的如意算盘,听到觉行的话,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:“你到寺庙里来找银子?找女人?”
“那是师父的眼睛太干净,看不到这些东西。”觉行说完这句话,门外就闯进来了两个身形健硕的壮汉,将已经疲软的净空强行架了出去。
地窖里只有觉远还有些力气,他整个人都扑在净空的身上,想要阻止他们将净空带走。
那两人揪着他的衣领就要将他扔到一边去,却被觉行冷笑着阻止:“不必拦了,让我的师兄瞧着也好。”
于是觉行和净空被一起带出了地窖。
在看到阳光的那一瞬间,他听到净空轻柔的声音。
“对不起,师父没有相信你。”
这是净空头一次承认自己是他的师父。
这也是净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因为他们割掉了净空的舌头。
觉远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净空洗涮干净,割掉了他的舌头,将他绑缚成盘膝而坐的模样,又为他披上了吸满火油的僧袍。
他们将净空供奉在九层土台之上。
土台下是他的信徒们,土台上却是点火的机关。
那些恶匪自导自演了一场大戏,想借着飞升一事扬名,以此赚来更多的香火钱。
于是光天化日之下,众目睽睽之下,火焰冲天而起。
觉远被绑在佛寺里,和觉行一同、远远地看着那团白日燃起的火焰。
那火焰里……是他的师父。
是那个曾经在寒冬腊月向他伸出手,曾经笑着要他喊“哥哥”的师父。
净空救过的人都在下面为他欢呼,他们拍着手:“大师飞升了!大师飞升了!”
而净空的师兄弟,却在暗室中嚎啕大哭。
这一幕如此的荒唐。
觉行忍不住笑出了泪花。
觉远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。
那天前来的信徒念了一整天的经,整个寺庙都被那神秘又圣洁的经文所笼罩。
而暗室里的僧人们,从此再也没有念过一个字的经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