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震天的鼓声、混杂着漫天的马蹄声,喊杀声,几乎要震聋了宋玄的耳朵。
击鼓的士兵都有一身油亮的腱子肉,每一次敲击都仿佛要将那鼓面锤破似的,千百个鼓声混在一起,就仿佛要将这城池,这人群,一起重击、锤炼,碾成肉末。
而远处的士兵,就在他们的鼓声中显得愈发渺小,仿佛蚂蚁一样,奔涌着混在了一起,缓缓的消耗。
阵型变换间,总是有人在倒下,又总是有人在上前。
这些仿佛已经不再是人,而是沙子、碎石、泥土,或是别的什么没有生命的、能够填上空缺的东西。
倒下的人在哪呢?
宋玄瞧不见。
他们被刀枪撕裂的身体,大概已经在自己同胞、或是敌人的马蹄下,践踏得支离破碎,与泥土融在了一体。
在这儿,似乎没有比生命更卑微、更低贱的东西了。
所有对同类的怜悯体恤、所有令人称之为人的东西,在这里荡然无存。
而礼仪之邦,总是建立在这样狰狞的野蛮之上,又都消泯于这样的野蛮之中。
仿佛每当人们沐猴而冠一段时间,总要相互提醒,他们仍是一群野兽——简直是一个无法逃离的诅咒。
宋玄竟然感到有些荒谬。
“我第一次上战场时,跟你是一样的表情。”鼓声暂时停歇的时候,花无穷对他说。
“后来呢?”宋玄问。
“后来就没有表情了。”花无穷说。
宋玄看着下面,犹豫了一下:“你……不去吗?”
花无穷摇了摇头:“西营不出兵,我今天的任务是保护你。”
是姬云旗让宋玄来前线看看的。
尽管大部分人都反对,认为国师是一个安定人心的象征,哪怕是督战,没有必要到前线去。
但宋玄还是来了。
花无穷递给他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:“这东西能看得很远。”
宋玄在方秋棠那见过,他接过来,正好能看到有一个年轻人,被刀横着劈过了身体。
红色。
似乎只剩下了红色。
到底是谁,赋予了红色吉祥的意义呢?
宋玄微微合了合眼睛,半晌说不出一句话。
他没有一直留在那里,因为他不想再让自己产生畏惧。
“我上战场的头一个月,一直在做噩梦,梦见自己死了。”花无穷说。“醒过来以后,其实醒着更可怕。”
“因为很可能只有你活着。”
“我是从百夫长做起的,主上想要磨砺我。”花无穷说。“我最初的战友,现在活着的,连十个都没有。”
宋玄瞧着她。
花无穷的表情很平静。
“有的死在战场上了,更多的是死在我身边,挨上几刀,就没有救了,士兵能用的药,都是最差的药,甚至没有药。他们就这样活活熬死,我亲眼看着他们咽气。”
“甚至,他们会求我,给他们一个痛快的。”
花无穷盯着自己的佩刀:“因为我的刀最快,不会让他们疼的太久。”
宋玄把手放在她的肩上:“会结束的。”
“是啊,会结束的。”花无穷闭上了眼睛。“我真的很喜欢四方城,喜欢花下楼。”
这是来到军营以后,她第一次提到花下楼。
这些天她甚至表现得与想容截然不同,仿佛把自己割裂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。
因为花无穷害怕软弱,在这样的一个地方,一分一毫的软弱都会要命。
那天鸣金收兵的时候,宋玄看见了秦凤屠。
是被人抬着回来的,丢了一只胳膊。
那个总是声如震雷的男人,一声也没有吭。
见到花无穷的第一句话是:“花将军,上次的话,当老子没有说过罢。”
花无穷没有回答,只拍了拍他的空荡荡的肩膀。
谢罄竹身上没有伤,他是军营里出了名的弓手,每次都负责射杀对方的传令兵和官员。
常风常雨兄弟两个似乎在别的营,前几天宋玄跟他们打过招呼,现在不知道是什么境况了。
宋玄在自己的房间里,沉默了许久。
他想给姬云羲写信,却又什么都写不出来。
一直到了月上中天,宋玄掀开了主帐的帐帘。
姬云旗一直都没有睡。
“今天去前线了?”姬云旗问他。
“是。”宋玄自己找了一个地方坐下,他的脸色并不好看,甚至有些苍白。“你想让我看什么?”
“想让你看看真正的战争,”姬云旗笑了起来。“四方城那场,让先生有些看轻了战场罢?”
四方城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,用游侠混混的方式,歼灭了南图的将军。
那不是因为图人软弱。
是因为那不是真正的战场。
“想容那些话,也是你授意的?”宋玄忽得问。
花无穷从来了这儿,口风比蚌壳还要严实,怎么会轻易向他诉说旧事呢。
“我只让她跟你随便聊聊她从军的经历,”姬云旗的神色丝毫没有变化。“先生被吓到了吗?”
宋玄缓缓吐出一口气:“是。”
“但是我不明白,大将军的用意何在。”宋玄静静地说。
姬云旗的目光灼灼:“宋玄,你敢带兵吗?”
“什么?”宋玄愣了一愣。
“你和方秋棠的主意,他之前跟我说了,他的确够机灵,但眼光不够精准。”
姬云旗在豪迈宽和之外,终于露出了他另外的一面。
“宋玄,你有更大的用处。”
他点着桌上的沙盘,神色莫测:“方秋棠那些玩意,你应该是会摆弄的。四方城的那些小子,也是你最了解的。最重要的是,我不缺行军布阵、稳妥老练的大将,我缺一把刀。”
“一把破局的刀。”
边关的战事愈发胶着,姬云旗与那南图的苍野,的确是两个不世的帅才。
几番僵持之下,谁也没有在谁手上讨得便宜,两方都想找一个突破口。
而姬云旗想到的,就是宋玄。
宋玄微微皱起眉:“你知道,我不会带兵——”
“你很快就会了,”姬云旗笑了起来。“带兵没有那么难,我下头好多人大字不识一个,照样能带。”
“更何况,我不需要你带普通的兵。”姬云旗笑了起来。
他能把自己精心培养数年的将才——甚至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,放到最底层的部队。
就足以说明姬云旗的看人的精准,和行事的果决狠心。
他豪爽洒脱的外表之下,的确是与地位相匹配的精明和理智。
“我那位弟弟,拿你当宝贝似的供奉着,生怕磕了碰了,让你有半点不舒坦——这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。”姬云旗瞧着宋玄仙风道骨的皮相,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他看人是不会错的。
如果说,花无穷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,那宋玄就是一把妖刀。
一把诡异古朴、却能致人于死地的妖刀。
这样的刀,越是嗜血,越是锋利,若是日日供在神龛上,反倒会染上香,成了一把供人敬仰的器物了。
“现在唯一的问题是,国师大人,你敢上战场吗?”
“你,舍得让自己染上血吗?”
宋玄想到了白日里看到的场景。
如人间炼狱一般的地方。
“我在那能做什么?”宋玄仿佛有些恍惚。
“能毫无顾忌的杀害你的同类,能让自己变成野兽,能坠入万丈深渊,能获得无上的荣耀。”姬云旗静静地说。“能尽快结束这一切,能守护每一寸疆土,能保护你站在身后的人。”
“能够让盛京的那位,安稳度日。”
宋玄闭上了眼睛:“好。”
宋玄离开了营帐。
花无穷与他擦肩而过,走进帐子里,微微皱起了眉头。
姬云旗笑着看她:“你不高兴?”
“是。”花无穷说。
她知道宋玄的性情,要他亲手去指挥杀人,只怕比被追杀还要难受上三分。
“我也不高兴,”姬云旗笑眯眯地说。“这天底下谁能过得舒坦呢。”
花无穷忍不住问:“那主上还为何……”
“大尧要赢,”姬云旗的神色冷了下来。“要赢,就得用他。”
花无穷一时语塞。
他又忍不住抱怨了一句:“这事要是让圣上知道了,八成会让那穿着红衣的小子,活剥了我的皮。”
“宋玄不会说的,”花无穷说。“他什么都不会说的。”
他连写信都要犹豫再三,写多了怕让那人担忧,写少了又怕那人觉得敷衍,斟酌增减再三,才报喜不报忧地定下稿子。
又怎么可能告诉那人,他即将赶赴尸山血海,染了一身的白衣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