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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玄难得睡了一个好觉。
尽管习惯了昼伏夜出,可这几日来,宋玄几乎没有一天睡踏实过,将将一阖眼,便是满眼的鲜血,死去的人、被自己杀死的人,在梦中挥之不去。
可这一夜,宋玄梦见了多年前的四方城,他是孑然一身、流浪在外的游侠儿,方秋棠是无人照管的私生子。
两个人进不去书院,就在勾栏瓦肆之间厮混,听人家唱曲,听得入神,方秋棠就把字儿写下来,一个一个教他。
他们在四方城的屋顶上、树底下,小巷深处混日子,学着喝最便宜的酒水,三两个铜子儿在兜里叮叮当当的响,浑身上下没有二两布,连路过的乞儿都不愿多瞧他们一眼。
方秋棠喝多了就要撒疯,指着骂贼老天,凭什么自己要挨这样的穷,受这样的罪。
宋玄还算清醒,慌忙忙拉着他:“别胡说,要遭天谴的。”
方秋棠一张嘴,打了个酒嗝,嘿嘿地笑了起来:“也就你信这些玩意,哪有什么狗屁的天谴不天谴,我就没见过几个混蛋遭报应。老天爷就是长了眼睛,八成也是个势利眼。”
宋玄尚不解间,只听勾栏里丝竹阵阵,方秋棠已经醉得不省人事,跟着那曲儿敲砖打瓦,边唱边笑。
“鹏抟九万,腰缠十万,扬州鹤背骑来惯。事间关,景阑珊,黄金不富英雄汉。一片世情天地间。白,也是眼。青,也是眼。 ”
那时宋玄那时年纪小,还听不大明白,只觉得有点意思。等过了几日,再去问清醒的方秋棠,他便支支吾吾,只说是自己吃醉了酒,记不得了。
这会做梦,他梦里便是那青砖白瓦,和醉酒迷蒙间,方秋棠含糊不清的唱词。
直到日上三竿,他才念着一样的词,从梦中醒来。
浑身上下都在疼。
恍惚间竟分不清,自己是在军营,还是仍在四方城的深巷处,醉成了一滩泥水。
直到外头有人喊他:“国师大人。”
他才迷迷糊糊有了意识。
“进来。”他应声。
外头走进一个年轻的伙头兵来,这些天都是他负责照应这里的。
他端着饭菜进来,给宋玄行了个礼,笑着说:“大人错过了饭点,我就给您留了些,也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。”
宋玄揉了揉眼,从床上爬起来,接过那饭菜,还是温热的,虽然糙了些,却也有肉有菜,便知道对方是上心了的:“有劳了。”
伙头兵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来:“缺了谁,也不能缺了国师大人的。”
宋玄忍不住也笑了起来,动作间牵动了昨天的伤口。
他伤在手臂,单手不好包扎换药,便想着一事不烦二主,道:“你一回去趟天机营,帮我把方秋棠找来。”
伙头兵道:“今个儿方大人一早就出去了,连饭都没给他备着。”
宋玄一愣,忽得想起来,这人昨个儿跟他说了,这是要接情郎去。
只得失笑:“罢了,你到后头,叫谢罄竹来罢。”
伙头兵利落地行了个礼,出了门去。
可宋玄没想到的是,直等到日头西斜,也没等到方秋棠回来。
他忍不住有些烦躁,没头苍蝇似的乱转:“想来辎重应当就是今天到的,他就是没没接到人,也该回来了,怎么连个动静都没有。”
谢罄竹安慰他:“许是今个迟了些,方老板等着呢。”
宋玄心下稍安,仍是觉得不对。
直到太阳落山,不详的预感越发重了,宋玄一拍案板站起来:“不成,我得去瞧瞧。”
“我跟你去?还是把乌甲军都叫上?”谢罄竹问。
“点人,都叫上。”宋玄对于乌甲军是绝对的说一不二。“我去跟大将军说一声,咱们即刻出发。”
谢罄竹也晓得事情不对劲了。
宋玄匆匆地赶往主帐,在门口等不及通禀,便闯了进去:“将军——”
忽得脚步停了一停。
那营帐里头除了姬云旗,还有别人。
季硝,和一个从未见过的和尚。
姬云旗见宋玄这样风风火火,便知道他有急事:“怎么了?”
宋玄却盯着季硝:“秋棠呢?”
季硝一怔,脸色立马就变了:“你说什么?”
“他今早说去迎你,早早就去了,至今没有回来。”
季硝眼睛瞪大,脸色青白:“我从未见过他。”
出事了。
宋玄抿紧了嘴唇。
姬云旗的脸色也变得难看。
如今天机营已经训练完毕,但能够造出稀奇古怪的兵器军备的方秋棠,绝对是不可多得的人才。
甚至可以说,方秋棠,比这半个大营还要重要。
若是他落在南图的手中……
宋玄立时站起来:“我带人去探探情况。”
姬云旗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,他也晓得宋玄说的带人,只能是乌甲军。
季硝立马站起来:“我也去。”
宋玄深深地瞧了他一眼:“若是你也有万一,我顾不上你。”
“那我也去,”季硝说。“公子对南图有用,我对他们半点用没有,不必忧心我。”
两人对峙片刻,那从未见过的和尚却忽得冒出一句:“方秋棠若死,则大尧可活。”
这两人的都是一凝。
季硝神色阴冷:“你说什么?”
和尚神色不变,静静地注视着他,却仿佛越过了他,在看着别人:“贫僧从不说谎。”
“嘭——”
一支弩箭擦着和尚的头皮飞了过去,钉在了后头。
“宋玄!”姬云旗站起来。
“放你娘的屁。”宋玄瞪着那和尚冷笑。
这回和尚没有说话。
宋玄拉着季硝风风火火地出去了。
姬云旗皱着眉,对那和尚道:“了了大师,让您受惊了。”
和尚双眼微垂,脸上无喜无悲:“无事,贫僧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的。”
姬云旗微微一愣。
他见过这位了了大师,是在姬回还在的时候。
传闻他从皇祖时就在了,真要算起来,如今应当已经有一百多岁了,是个不折不扣的老人。可瞧着面容,仍是三十岁出头的面容。
仿佛早就静止在时间中了。
这位了了大师,除了早年曾在宫中居住,之后就去云游四海,再也没有出现过了。
连姬回驾崩下葬,他都没有看上一眼。
如今贸贸然跑到南疆来,又是为的什么呢?
“贫僧来看一切因果。”
了了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,平静地回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