欺君罔上

作者:羡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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厉府,任老和陈状元特来拜访。

陈义荣心中羞愧难当,见了面一掀衣袍就要跪下,任老和厉大人废了好些劲儿才将人拖起来。

厉府经过此事后更加小心谨慎,门前多派了几位心腹守卫。

厉大人拍着陈状元的肩膀,语重心长道,“义荣,错不在你,待日后你熟悉了官场便知晓,人一旦坐在了那令人觊觎的位置上,便没了安生的日子,即便没有你,那些人也有千万个由头来参我。”

“说到底此事也是我疏忽了,若非相辅相助,恐怕真就着了他们的道……”他说着,脸色担忧地问,“任老,霍相辅可还安好?”

任老冷哼一声,语气不快,“二十大板,如何能安好?”

“我隐世多年,不清楚你们官场如今的弯弯绕绕,且就不多言了。”任老摸了摸胡须,默了默低声道,“我这把老骨头帮不上什么,但若有难处,便去浔江落灵湖寻我,那里有位垂钓老者,报上我的名号,就说是来找我小聚的,他会为你们引路。”

厉铭鹏受宠若惊,连连点头,“晚辈记下了,多谢任老。”

当初秦帝绞尽脑汁,试图问出任老的隐居之处,任老都未曾告知,只道缘尽于此,过往不叙。

此等殊荣,厉铭鹏自然知晓并非是给予自己的,恐怕是沾了霍少煊的光。

忽然,门被人轻叩两声。

“大人,双晟公子求见。”

厉铭鹏忙道:“快快有请!”

门被人打开,守卫恭敬地将人请进去。

双晟行礼:“任老,厉大人,陈状元。”

“不必多礼了。”任老摆摆手,“可是少煊遣你而来?”

陈状元在此场合下只是略微一点头,并不言语,厉大人也紧跟着接了一句,“不知相辅有何吩咐?”

双晟轻轻笑了笑:“公子并无吩咐,只是托小人送来一位故人。”

“故人?”厉铭鹏一愣。

从双晟身后走出来一位身形单薄的青年,他一见到厉大人,就屈膝跪下。

“大人,小的丁生,当初承蒙大人恩惠,没齿难忘!”

“快快请起!”

厉铭鹏吓了一跳,连忙上前扶起他。

经过这么一遭,他自然知晓是霍少煊将计就计,顺势将苏大人铲除。

丁生处境危险,当真是帮了大忙,想起朝堂之上自己的谩骂,厉铭鹏心中惭愧。

“此前多有得罪,还望莫怪。”

丁生摇摇头:“大人说得哪里的话,若非大人恩惠,小人与娘亲恐怕早就西去,能帮上一些,小人自然心甘情愿。”

双晟适时开口,“与陈状元会面之事本就是个祸患,难免会被有心人利用,如今惩治了苏大人,厉大人便能有一段时日无忧。”

“公子让小人转而告知,大人日后行事要更加小心,暗中盯着厉大人的,不在少数。”

厉铭鹏严肃地点点头,“是,还望双晟公子代厉某为相辅致歉。”

双晟摇摇头:“公子自有打算,并不怪厉大人……只是如今恰好是个时机。”

“与苏大人交好的几位,以及牵扯进此事之人,公子希望能借此机会,除掉半数……大人,可还明白?”

厉铭鹏心思活络,顿时了然 。

“我自然清楚,再晚些时候,在下便去趟谢府拜访,与谏主商议此事。”

如今霍少煊有伤在身,陛下于情于理都会忍让三分,借此机会拔除掉一些碍事的杂草,恐怕会容易得多。

——

天气转凉,落木萧萧。

霍少煊卧病在床,难免会有人前去拜访,扰人安宁,秦修弈早有预料,干脆那日回来后便下旨。

相辅养伤休憩,任何人不得打扰。

为霍少煊省去不少麻烦。

再过些日子,便是“猎季”,这是祖上传承的习俗 。

狼玄月曾是边陲部落,因驻地有处高崖,夜里燃起篝火,似乎抬手便能触碰到月亮,得名玄月,后世便称其玄月部落。

他们信奉狼族,紧临着狼群栖息之地,但并不是一味地臣服,而是一项规矩,若狼群来犯,斩下头狼之首,能护部落安宁的勇士,则受人尊敬,成为部落首领。

而后部落日益壮大,在一次次征伐中筑起了城墙,从边陲一路打到了中陆地域,再由小国演变为大国,其中被后人传颂的豪杰不在少数,诸多不变的习俗被流传下来,譬如以狼为尊。

“玄世”乃秦家统治的天下,“玄”字不改,一般别国统称其“玄国”,亦或是“边围国”,因其特殊的地势得名。

历任君王继位,则除旧革新,改号受封,寓意走出先人的羽翼之下,独自开辟新的辉煌。

秦帝一世,改号为“玄江子”。

因秦帝年少在玄江山打猎时遇猛虎突袭,九死一生,最终用三箭射中老虎的要害,此事得世人赞誉,以此命名。

渊帝,“大玄”。

渊帝以君子之道扬名,性格儒雅随和,大玄的寓意是,国为大,君为小,身为君主,能力尚有不足,当敬“玄世”。

兆安帝,“狼玄月”。

目前秦修弈并未多做解释。

霍少煊多少能猜出其中的含义。

他曾去过一次风关,秦帝知晓他二人交好,眼见风关战事暂歇,恰好又是押送粮草之时,便破例让他作为随行官员前往。

他那时正准备入仕,此事美其名曰历练。

前往风关的路并不好走,还需提防山匪突袭,越接近边关,风尘就越大,天气就越冷,等到了关口,银霜裹挟着刀子似的寒风,割得人脸生疼。

有人策马来迎接,带着不少将士,他们身侧紧跟着三三两两的狼。

那充斥着森冷的眼神和露出锋利的牙齿告诉他,这些狼野性未泯,并未被驯服。

霍少煊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,几时见过这种场面,顿时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剑。

“来者何人?”

他们之间距离有些远,加上呼出的热气腾腾升起,霍少煊看不清人脸,却听见了那熟悉地嗓音。

对方此刻似乎心情不佳,语气带着点不好惹的锋利感。

心中那点警惕和担忧顿时散了个干净,霍少煊笑了笑,也扬声道。

“京中之人,奉朝廷之命,前来运送粮草。”

对面领头的人明显顿了一下,旋即迅速策马而来,很快就甩了后面的人一大截。

“少煊!”秦修弈也也不管霍少煊身后跟着多少人,跳下马就直奔霍少煊,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地翻身上马,与他共骑一匹。

气得他原本的马儿在原地刨雪喷气。

霍少煊无奈,低声道:“成何体统,还不快下去。”

“我不。”秦修弈紧挨着他,双手绕过他的腰牵着缰绳,将脑袋放在他的颈窝,闷声问,“你怎么来了?”

“陛下遣我来送粮,顺道看看你。”

霍少煊听出他语气里的雀跃,心里一软,只好任由他贴着自己,眼见将士们在他们不远处勒马,霍少煊回头朝随行的二位武官点点头。

众人浩浩荡荡地入城,魏庭轩瞧了一眼头也不回的秦修弈,唏嘘地牵着不情不愿的大黑马走回去。

霍少煊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那几只狼,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露出攻击姿态,而是跟着将士们一起将他们护在中间。

“不用担心。”身后之人忽然开口,“它们不会伤人。”

看上去的确如他所言。

但霍少煊仍然不解,迟疑着道:“……它们野性未泯,也并未失去爪牙,为何甘愿与人为伍?”

“想要驯服一匹狼很容易,卸去爪牙关在笼中,饿上几日,用棍棒招呼,再放出来,便成了只敢匍匐在地,瑟瑟发抖的家畜。”

如今还有段路程要走,秦修弈的嗓音慢悠悠的,“但那只不过是一种困住它们的手段罢了,只可惜有些人引以为傲,打着‘驯服’的幌子,满足自己恶劣的私欲,实则根本毫无意义。”

“失去野性的狼,还不如门前凶恶的犬,谈何驯服,那叫抹杀。”

霍少煊静静听着,心中微动。

秦修弈忽然下马,抬手示意大家不必一并停下,而后当着霍少煊的面,硬生生拽过来一只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的狼,笑着揉了揉它的耳朵。

霍少煊面色一紧,“幺秦!”

“不必担心,你瞧。”

秦修弈愣了愣,旋即抬眼一笑。

他一只手钳制着狼,目光淡淡,另一只手紧握着剑,仔细看也是警惕的姿态。

当秦修弈卡住那狼的脖子时,它突然危险地低吼一声,面目狰狞,凶恶无比,张嘴就朝秦修弈的手咬去。

霍少煊看得清楚,顿时汗毛倒竖,立即跳下了马,手已经握上了腰间的佩剑。

却见下一秒,那狼又收回了锋利的牙,一扭头挣脱了秦修弈的束缚,背影透露出些许暴躁,但还是朝前走去,瞧着不情不愿的。

霍少煊一愣:“这……”

秦修弈哈哈大笑,走过去拉住他重新上马,朝着还在恍惚地霍少煊道。

“所以……我要它保持野性,在拥有反抗实力的情况下,却依旧要忌惮着我。”秦修弈轻笑,风扬起他束好的发尾,瞧着意气风发,“狼群有爪牙,我们也有武器,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平衡。”

“它们有野性,才能让我们时刻保持警惕,一旦松懈,或许就会被咬破咽喉,反之亦然。”

“本就无需驯服什么,维系这种平衡,双方都在忌惮中不敢松懈,愈发强大,难道不是比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要好得多吗?”

霍少煊转过头盯着他,方才还张扬骄傲的人顿时脸红,眼神飘忽了一瞬,小声道,“一些拙见罢了,少煊莫怪。”

霍少煊却摇了摇头,目光悠远。

“受教了。”

很多年后,他仍然记得自己当初内心的震撼,如同巨浪般拍在心头,一阵阵的心悸,余韵都令他为之动容。

“狼”象征风关,他的信仰。

“月”则是他所仰望的辉煌,是他所期待的,能带着狼玄月走到的地方。

秦修弈就如同一坛烈酒,令人浮梦三千也难品出其中是何等滋味,只觉得能瞧出万千的幻影,随手一抓都像是能摸个实在。

但到头来一睁眼,手拢着虚空,只余下孤寂的漫漫长夜。

他率真,单纯,却又有着血性,坚韧。

他愿意为老妪低下头颅,却又不屈于强者的威逼。

他毫不留情地连斩敌军几大营,身上沾满了血腥气息,却也能下马抱起废墟里哭泣的孩童,用干净的衣角替他拭去眼角的晶莹。

……

这千千万万个秦修弈,都有着令人移不开眼的魅力。

只可惜如今,无论哪一个,都不愿对他留有余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