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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光处侵蚀过往。
他得父皇恩惠,在其庇护下平安长大。
母妃早亡,他在宫中起初并不受人待见,比起旁人,便更加懂得隐忍。
直到有一日。
他被几位皇弟戏弄,一时不察从长阶上滚落下去,疼得未能起身,其他人见状也吓了一跳,仓皇离开。
他无人问津,便干脆躺了一会儿,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。
只是一抬眼,余光就瞥见一道玄金衣摆,正静静立于自己身前,
他的脸色倏地白了,噗通一声跪在地上,战战兢兢地道:“父皇,父皇恕罪!”
父皇并未立即应声,沉默了许久。
紧接着,他只觉得脑袋被人轻轻摸了摸,头顶的嗓音温和。
“是容旭啊。”
许久未曾听闻有人这般唤自己。
大抵正因如此。
混沌的记忆才在那一刻骤然清明起来。
如同天光乍现,豁然开朗。
不过一夕之间,他便从无依无靠的二皇子,成了唯一在父皇膝下长大的孩子。
父皇是位当之无愧的仁君,重用贤臣,恭谦下士。
可惜自己对文墨并不感兴趣,反倒更喜爱舞刀弄枪,只是他不想让父皇失望,便一直装作喜爱诗书的模样。
每每自己能流利背出先生所教诗文,父皇便会拍拍自己的脑袋夸赞几句。
他本想着,就这般下去也不错。
但在他十二岁生辰那日,父皇忽然赠予他一柄传世宝剑,含笑晃了晃手中的诗书,戏谑问:“小旭,诗书与宝剑,不妨选上一选?”
秦容旭倏地红了眼睛,在父皇温和地注视下,他嗫嚅片刻,小心翼翼指了指那宝剑:“这个”
他说着紧紧盯着父皇的反应,像是生怕他不悦,又立即找补道:“不过于儿臣而言都尚可!儿臣儿臣听父皇的。”
“朕如今是在问你。”父皇轻笑两声,点点他的鼻尖:“日后若想带兵打仗,便得让他人信服与你,若你能说服朕将宝剑赠你,朕便让你去闯荡一番。”
那一日,秦容旭攥紧了拳头,任性冲动了一回。
他答曰:“回禀父皇,儿臣更愿手握宝剑,护身后之人平安。”
这次父皇沉默得更久,久到他险些将手心掐出血印,但仍然梗着脖子不曾松口。
头顶忽然被人一拍。
这次父皇下手要比往日里重得多,略显郑重的嗓音自上方响起。
“小旭,记住你今日所言。”
秦容旭惊喜地抬头,连连应声:“是是!”
就这样,二皇子殿下小心翼翼、瞧人脸色的日子,被父皇抬手揭了过去。
十二岁往后。
秦容旭用了十余年,终于让天下忘了“母妃早逝、陛下膝前长大的二皇子”。
只记得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称谓。
——百骁大将军。
待他功成名就归来之际。
父皇膝前多了另一人,朝中的风向诡谲,但秦容旭并不关心。
他只记得父皇拍着自己的肩膀,将五弟推到自己跟前时所说。
“小旭,日后这便是你的‘身后之人’”。
于是他恪尽职守。
五弟的性子与父皇极像,不过少了几分“儒雅”,更为机灵好动些。
以至于自己耳边常常不得安宁,总有人一声声不知疲倦地唤着“二皇兄”。
见五弟对习武略有兴致,秦容旭每每回京时,都会耐心教上一教,也正因如此,五弟极其信任亲近自己。
即便后来对方被封为太子,这点也从未改变。
但上天似乎一直不愿眷顾他。
他攀上过最高的山峰,也坠入过最黑的深渊。
当变故将他毁得面目全非之际,他恍惚间想,父皇是否也并非那般疼爱他,是否也曾预料过自己如今的凄惨。
他名扬天下,一朝身陷囹吾。
最信任的心腹通敌卖国,带去的八千铁骑归来只剩下一千。
他的副将拼命拦下敌军,被万箭穿心,尸骨埋在万千枯骨之下,无处可寻。
剩下几名心腹拖着重伤的自己。
在途中倒下了一个又一个,却依旧咬牙将他护送回京。
最后一位背着他来到玄京城门之前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,“百晓大将军到——”
紧接着,便倒在了繁华触及不到的边沿。
他离城门,不过几步之遥。
唯独留下了自己,瞧着玄京大雪纷飞。
这一瞧从跪地哭嚎到负手而立,从悲恸万分到毫无情绪,从青丝如瀑到两鬓斑白。
从意气风发到暮年今夕。
他从万人敬仰的大将军,到再难提剑的废人。
废人啊。
这二字犹如千斤之重,压得他不得不弯了背脊。
可安宁总有尽头,苦难却了无尽期。
他去云游四海,却见四海皆平。
他在桃园偶遇佳人,却未能等来佳人来年再见,鸟雀衔枝立坟头,无声啜泣。
唯有沉疴痼疾逢春便发,年年不相离。
最可悲不过耳边喧嚣,无一处属于自己,若战死方能名垂青史,苟延残喘便只余下苦悲无尽。
他所护之人皆安然无恙,唯独自己不成人形。
五弟子女绕膝,妻妾成群,群臣拥戴,百姓感激。
他偶尔瞧着觉得欢喜,真情实意的高兴。
偶尔又觉得落寞,因为他费尽心血得来的“名”,逐渐被“秦帝”的光华所遮掩。
他人谈起玄国,不再下意识脱口而出“百骁大将军”,而是称赞“秦帝”仁义。
众人瞧他的目光从钦佩到怜悯。
他拼尽全力触及到的东西,似乎他人唾手可得。
而自己在这下坠的风中,再度
变回了当初受人欺辱的蝼蚁。
不知何时,耳边逐渐嘈杂起来。
“秦帝仁义,对待贤王当真没话说。”
“秦帝自幼习武,三剑便将猛虎猎杀!”
“贤王当初也算是功成名就,只是如今还好有秦帝看顾。”
盛世太平,是众人所期望的那般宁静。
那我呢?
秦容旭饱受风霜的心在寒苦的边关未曾动摇半分。
却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,重重摔落在地。
便又只是贤王了吗?
让天下记住“百骁”,他用了十余年。
世人“记住”贤王,却不过短短两年。
既然世人忘我,那我又何苦再记世人?
若上天弃我,那我又何故怨天尤人?
这或许便是他苟活人间的惩戒。
那双忧郁的眼睛蒙上了执念,秦容旭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冷静的密谋。
教唆渊帝弑父,借刀杀昭元皇后,陷害忠良之辈
曾经用谋略护天下人,如今却恨不得用谋略屠天下人。
秦容旭祭祖时常想,父皇若泉下有知,可会后悔将那柄宝剑赠予他。
若父皇未曾赠予他宝剑,自己如今……是否能安稳一些。
“砰——”
忽然,一阵沉闷的动静响起。
牢狱的大门被人打开,薄光溢进粘稠腐朽的暗地里,点燃了贤亲王眼底的不甘与冷情。
那人步履稳健,不紧不慢地走进来。
守卫打开了铁锁,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下。
两人一站一坐,目光皆是平静。
“皇叔。”
良久,秦修弈缓缓开口。
贤亲王端坐在石床之上,轻轻晃了晃自己手上的链条。
“陛下好手段。”
秦修弈:“不及皇叔半分。”
贤亲王:“若真如你所说,本王便不会如此狼狈。”
秦修弈:“皇叔的风光无人能及,狼狈些也无伤大雅。”
两人间沉寂片刻,秦容旭忽然哂笑,“你与你父皇,倒是极为相像。”
“非也。”秦修弈盯着他,语气淡淡道,“其实朕与皇叔,最为相像。”
“父皇曾说,朕像他至亲二人,一是母后”他放轻了嗓音,一字一顿道,“二是皇叔。”
贤亲王眼中并无波动,只是晃动铁链的动作一停,语气恶劣:“正因他愚蠢才会落得如此境地,而他至死也不知,是本王害他,简直可悲可叹。”
他说着看向秦修弈,像是试图从他这位侄儿脸上瞧出一丝恨意来。
但秦修弈的目光极为平静,“朕知晓皇叔心中所想,只是朕早已释然。”
“父皇母后惨死,朕的确怨过恨过,恨不得捉出幕后之人啖肉饮血。”
“可一晃多年过去,朕又觉得,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。”
贤亲王的笑意逐渐敛去,反倒是秦修弈勾起笑容。
“父皇一生受人敬仰,对得起天下,无愧先祖,母后虽说是罪臣之女,却也得一人偏爱,无怨无悔,林将军战死沙场,名垂青史,百世流芳。”
“至于这身后景,有朕替他们瞧着……只不过是不在身边,但至少存于心间。”
“那皇叔呢?”
秦修弈眼神淡淡地睥睨着贤亲王,嘴里说着最为残忍的话。
“皇叔愧对皇祖所托,愧对父皇所念,愧对挚爱相许,愧对众将士以命相护,愧对万民跪拜你负尽天下人,却只道命运残忍。”
“陛下说得轻巧”
贤亲王骤然抬头,眼睛赤红:“本王倾其所有又如何,终究敌不过一朝虚伪做戏!”
“父皇重用我,却立五弟为太子,我辅佐五弟,他平步青云供世人赞誉,我却跌入淤泥任人践踏……”
“与阮江相约来年再见,她却久病缠身先行离去,诸位将士魂归故里,我却犹如怨魂般日日不得安宁百姓更不用提,不过是谁施恩便向谁倒的墙头草!“
“早知如此,倒不如战死,至少不用瞧这人心险恶,疾苦人间!”
“是你不知厚福——!”秦修弈忽然大吼一声,眼神凌厉,“是你忘了边关寒苦,忘了保境安民!”
“你分明知晓父皇最为信任你,否则他英明一世如何能让你这般顺利得逞,你明知江娘大限将至,兀自逃避,非得等到来年春,可她一直在浔阳江畔等你,你明知诸位将士以命相护不为其他,只为每每战胜归来之际,万人齐呼、振聋发聩的那句‘百骁将军’!”
“你明知”秦修弈缓了口气,眼中带上了一缕复杂,“皇祖是为天下选择了父皇,却为皇叔选择了沙场。”
他抬手将腰间的佩剑扔到贤亲王眼前。
“皇叔,这样东西,如今在你眼中便只是凶器?”
方才背光不曾看清,此刻微弱的光芒点亮了剑柄处的银色小字。
——“百骁”。
当那柄尘封多年的剑就这般出现在眼前时,贤亲王骤然僵硬。
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,他猛地后退,背脊贴上了冰冷潮湿的墙。
下一瞬,眼前白光闪过。
秦修弈重新捡起那把剑,利落地横在贤亲王颈间。
“似乎从未与皇叔提起,起初朕习武,便是父皇日日同朕说起皇叔。”
这倒也称得上一句自断后路。
“朕曾设想过与皇叔并肩出征的模样,可惜没那福分,不过对边关的执念,却难以一笔勾销,于是皇叔的名讳往下,便是如今的‘兆安’了。”
“皇叔总说世人忘却,朕不知世人,只知风狼营万千将士未曾忘却。”
“功过不相抵,待到入了黄泉,记得向诸位请罪。”
“将死不跪,念在你曾以往功绩,便免了当众问斩,毒酒一杯。”秦修弈放低声音,轻声道,“朕,亲自送你上路。”
贤亲王一颤,眼神忽然有些迷茫。
——将死不跪。
被埋在枯骨之下的记忆嗡鸣着挣脱怨魂的束缚。
那嗓音陡然清晰袭来。
“保境安民,将死不跪!”
那时他身披甲胄站在高台之上呐喊,背后是军旗迎风飘扬。
高台之下万人仰头齐呼,仿佛有摧枯拉朽的力量。
“保境安民,将死不跪——”
“将死不跪”
贤亲王方才喃喃出声,脖颈便是一凉,鲜血溅在后方的墙上,溅在秦修弈的手上,溅在父皇赠予他的宝剑之上。
痛楚变得单薄贫瘠,眼前执剑之人仿佛瞬息间变了模样。
“小旭,记住你今日所言。”
父皇的嗓音威严。
“皇兄,自降身份不过是为了堵住众臣悠悠之口。”
秦帝朝他眨眼。
“一日为皇兄,终生为皇兄。”
贤亲王死死捂住脖颈,口中不断溢出鲜血,眼睛里忽然流出血泪。
“不不”
他拼命想要将那二字说出口,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。
秦修弈神情复杂,他看清了对方的口型。
他在说。
——不悔。
可悲至极。
善时至善,恶时至恶。
最痛苦的并非鲜血横流之际,而是被人叫醒的刹那。
万千思绪涌入心头,假借过去之手,用力扼住了他的脖颈。
贤亲王眼眶突出,死死盯着那仍在滴血的剑尖,一阵细微地抽搐过后,仅剩的气息散尽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。
秦修弈垂下眼,兀自扔了宝剑。
又是这“当啷”一声,视作道别。
杀死对方的并非自己手中剑,而是他心头未曾泯灭的寒霜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