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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梦半醒之间,汤君赫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响起来,他摸索着抓过手机,看也没看便接起来。
那边的声音急急躁躁,十万火急似的:“汤医生你快过来,有急诊来了,病人有生命危险!”
汤君赫觉得脑袋不太清醒,也许是因为那两片安眠药的作用,他有些混混沌沌,嘴上应着“这就来”,起身匆匆穿好衣服,来不及坐电梯,抓着楼梯扶手飞快地下楼,一刻也不敢耽误。
天色尚未清明,目及之处灰沉沉的,宽阔的马路上一辆车的影子也见不到,静悄悄的。
汤君赫一边快步朝医院的方向走,一边拿出手机叫出租车,屏幕上的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,打车软件还是毫无动静。他不断低头看打车界面,心头涌上一股焦躁,等不及出租车,他关了手机屏幕,迈开腿朝医院的方向跑过去。
他跑得很急,额头上跑出了汗,呼吸逐渐拉长,变得沉重,清晰地响在自己耳边。两条腿跑得酸软,全身都泛着乏。护士不断打电话来催,他一秒钟也不敢停下来。
不知跑了多久,总算到了医院门口,他急喘着气跑过去,刚上了几阶大门前的楼梯,身后响起救护车的警笛声。
有人在他身后喊:“汤医生,病人在这里!”
汤君赫停下来,转过身朝救护车看去。
救护车停在大门口,医务工作者将病人用担架床抬下来,汤君赫刚想抬腿走下楼梯,赫然看清了担架床上的那人——浑身被暗红色的血浸透了,右胸的伤口触目惊心。
汤君赫难以置信地将目光移到那人脸上,在看清杨煊双目紧闭的那张脸时,汤君赫脚下一脚踏空,腿上一软,整个人朝楼梯下面栽过去——
强烈的失重感让汤君赫猛地睁开眼睛。
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一场噩梦的同时,他也看到了坐在自己面前,正神色凝重地看着自己的杨煊。
汤君赫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外,只觉得大脑一片混沌,跟梦里的感觉像极了,拉严了窗帘的屋子看上去光线昏暗,周围静得让人不安。
他平复下呼吸,抬手揉了揉眼睛,沙哑的嗓音带着浓重的睡意:“……哥?”
杨煊没说话,只是盯着他看,隔着暗沉的光线。
汤君赫还抱着那件黑色的棉质外套,他下意识将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小截外套往里收了收,撑着床坐起来:“哥,你怎么回来了……我不是还在做梦吧?”
杨煊脸上的神情像是有些缓下来,伸出手拨了拨汤君赫头顶被压乱的头发:“刚刚做噩梦了?”
汤君赫被刚刚那场噩梦吓得出了薄薄一层冷汗,把额前的头发濡湿了,杨煊凉而干燥的手心触碰到他光洁的额头,覆着薄茧的指腹触感微微粗粝。
汤君赫坐起来,有些怔愣地看着杨煊,刚刚在梦里的焦躁和恐慌烟消云散,被突如其来的惊喜撞得有点懵。片刻后,他的嘴唇先是微微抿起来,脸上后知后觉地泛起笑意,然后从翘上去的唇角一直蔓延到弯起来的眼睛里。他靠过来抱住杨煊,下巴颏抵在他肩膀上:“哥,不是说航班取消了吗?你是怎么回来的,坐高铁?”
“高铁转飞机,”杨煊抬手握着他的肩膀,微低着头看他,“刚刚做什么噩梦了?”
“梦到你之前被抬到医院的那天。”汤君赫抱紧他说。杨煊的身上还沾着外面清晨的凉意,汤君赫靠得更近一些,温热的脸颊贴着他脖颈下方裸露在衬衫外的一小片皮肤,侧过脸看着他问,“哥,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?”
“怕你会高兴得睡不着,”杨煊低头看他,两张脸离得很近,鼻尖几乎碰上鼻尖,“睡得怎么样?”
“挺好的。”汤君赫满心满眼都是他哥哥,没过脑子地说完这三个字,抬起头吻向杨煊。
杨煊搂着他,很温柔地回应他。相比他们在度假时那些热烈而情欲浓厚的吻,这个吻显得平静而柔和,不带一点压迫感,嘴唇相触,呼吸缠绕,湿热而缱绻。
分开后,汤君赫靠回到他的肩膀上,眼神一眨也不眨地落在他脸上。杨煊的拇指抚上他的下唇,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两下,直视着他,声音低沉道:“这是第几次和我撒谎?”
汤君赫怔了一下,一时没反应过来:“什么?”
“睡得挺好的?”杨煊提醒他。
汤君赫瞬间清醒过来,下意识看向药箱的位置——那盒降心率的药,杨煊看到了?!
“那只是助……助眠用的,”汤君赫把头从他肩膀上抬起来,心虚地解释道,“副作用比安眠药要小一些。”
“继续,”杨煊说,见汤君赫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,他又说,“继续撒谎。”
“真的哥……”汤君赫话音里透着底气不足,“你不回来,我肯定会担心的……”
“那好,这盒降心率的药我们先不提。”杨煊说着,从床上起身,走到药箱前,抓着药箱的边缘抬起来,放到汤君赫的旁边。他从里面拿出一个小药瓶:“这瓶是安定片,已经空了。”又拿出一瓶,“这瓶也是,还剩一半。”
“还有这两盒,阿普唑仑,作用是……”杨煊将药盒翻过来念说明,“抗焦虑、抗抑郁、镇静、催眠,”他抬头看着汤君赫,“你是哪一种?”
“已经过期了,”汤君赫咽了咽喉咙,在杨煊的注视下,他觉得过去那个腐坏的自己无处遁形,这种感觉让他有些恐慌,“我,我很久不吃这个了。”见杨煊看着他不说话,他又补上一句,“这句是真的……没撒谎。”
杨煊盯着他看了片刻,将他看得垂下眼,他伸出手去掀他的被子,汤君赫意识到他想做什么,立刻抓紧被子的边沿,阻止杨煊的动作,但杨煊的力量显然远胜于他。
“松手,”杨煊沉声道,语气听上去不容置疑,“藏起来不想让我看到?已经晚了,被子是我帮你盖好的。”
听他这样说,汤君赫的动作顿了一下,紧抓着被子的那两只手随之松了劲儿。杨煊将被子掀开,露出藏在下面那件黑色的棉质外套。
汤君赫的睫毛颤了一下,很缓很慢地垂下头,定定地看着那件黑色外套,恍然间他想到几年前那个糟糕透了的自己,白天抽烟,晚上吃药,隔三差五的喝酒,好像没有烟、酒、药这三样东西支撑着,他的生命就会像虫蛀的朽木,随时会垮掉、烂掉一样。
他费了多大力气才戒掉它们,变成了现在这个看上去过得很好的汤医生,可是一个疏忽,就被他慧眼如炬的哥哥从外至里地看透了。
一时间这些年压抑的委屈全都来势汹汹地涌了上来,他的头垂得更甚,胳膊肘撑在腿上,压着那件外套,两只手盖着整张脸,声音压得很低:“非得这样吗?哥,你非得……”他哽了一下,停下来缓了缓,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,以至于声线抑制不住地发抖,“你非得逼着我承认这些年我过得并不好吗?你非得逼着我承认……我曾经因为喜欢你而变得整个人糟糕透了吗?”他的声音弱下去,像走投无路的哀求,“我也想喜欢得体面一点啊……”
杨煊的动作立时也顿住了,他没想到会搞成这样的局面,原本只是想弄清楚他弟弟为什么会吃这些药的。
凌晨从机场出来之后,他没回酒店,直接打车去了高铁站。渭城距离燕城路途遥远,中间需要倒一趟高铁,加上等待的时间一共十多个小时。他嫌太慢,果断做了决定,坐了三小时的高铁去了别的城市,在机场中转飞机,途径近七个小时,赶在天亮前回了燕城。
当他推门进入,将行李箱靠到墙边时,汤君赫正抱着那件外套,呼吸有些急促,像是睡得不太安稳。杨煊伸手想帮他把被子拉上去,但他的目光随即落在那件外套上,汤君赫抱得很紧,生怕被别人抢走似的。
杨煊不会不记得这件衣服,关于分别那天的所有种种他都记得,因为那是他少年时代的彻底终结。
他盯着那件衣服看了半晌,也盯着他弟弟汤君赫看了半晌,然后放轻动作,将被子朝汤君赫身上拉了一下。
杨煊看着将脸埋在手心里的汤君赫,片刻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,抬手顺着他的头发摸下去,停留在他的后颈处,语气也缓下来:“好了,我不问了。”
汤君赫不吭声,仍旧捂着脸,一下也不动弹。直到昨晚定好的闹钟响起来,他这才腾出一只手去一边摸索手机。摸了一圈也没摸到,杨煊握住他的手腕,拉着他的手朝后摸过去,汤君赫这才触碰到手机。他把手机拿过来,按掉闹钟,但杨煊仍握着他的手腕。
若面前是杨煊更擅长面对的战友,大抵他会不留情面地冷冷撂上一句:“有病就治,哭什么鼻子?”毕竟部队里没有逼不逼一说,他们都是在极端环境下被逼着成长起来的。但现在他面对的是他弟弟。
“是我错了,好不好?”杨煊说着,揽过他的肩膀,语气里有些商量的意味。
汤君赫这阵突如其来的敏感情绪来得快,去得也快,这时已经缓下来,他直起身,靠在杨煊肩膀上摇了摇头,头顶翘起来的头发蹭在杨煊锋利的下颌线条上。
他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反应过激,半晌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声“哥”。
“嗯?”杨煊垂眼看他。
汤君赫转移话题道:“你累不累啊?那么远,还要坐高铁,倒飞机。”
杨煊笑了一声:“你说呢?”
“哥,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。”
“我对你好么?”杨煊看着他说。
“嗯。”汤君赫点了点头。
他靠着杨煊发了一会儿怔,然后下了床,到卫生间洗漱,出来时杨煊正坐在沙发上划动着手机屏幕看什么,那几盒药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。
汤君赫走上前,拿起那几盒药扔到垃圾桶里:“都过期很久了,扔了吧。”然后弯腰拎起垃圾袋,显然,他并不想再提及这件事。
杨煊没说什么,从沙发上站起来:“走吧,我送你去上班。”
“你睡吧哥,”汤君赫说,“我自己打车去。”
“一会儿回来再睡。”杨煊拿起车钥匙和桌上的半盒烟,走到前面换鞋开门。
去往医院的路上依旧很堵,汤君赫坐在副驾驶的位置,忍不住打起瞌睡,杨煊见状,关了他那一侧的车窗,又将自己这侧的车窗开到最大。等红绿灯的间隙,他从烟盒里抽了一支烟出来含在嘴里,拿起打火机点着了,深深吸了一口,微蹙着眉,吐出一口烟雾,似乎在沉思什么。
事情也许比他早上想到的还要严重,因为在汤君赫把脸埋到手心里的时候,他在他弟弟身上隐约看出了崩溃的痕迹,或许这种崩溃曾经在汤君赫身上发生过很多次,杨煊想到,它因自己而起,却又被自己错过了十年之久。
车子停至医院门口的路边,汤君赫还在打瞌睡,杨煊帮他解安全带时,他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:“到了吗哥?”
“这么困,”杨煊抬眼看他,“要不要请假回去睡觉?”
“薛主任不会同意的,”汤君赫的手指放在眼睛上揉了几圈,摇头道,“没关系,我一站到手术台边就不困了。”
在他迈出车门,刚想离开时,杨煊忽然偏过身,握住他的手腕拉了一下。
汤君赫回过身,微微弯腰看向摇下来的车窗:“怎么了哥?”
“来的时候我在想,”杨煊看上去面色平静,嗓音微沉,“有没有哪一种喜欢是体面的。”
汤君赫怔了一下,杨煊微忖片刻,又开口道:“算了,你先上班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