欺君罔上

作者:羡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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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陛下,五溪东南四城已被我们收入囊中,新任令官也已连夜启程,不日便到。”

朝堂之上,吏部尚书厉铭鹏垂首,恭敬道。

“城内如何?”秦修弈端坐上首,眼神带着点漫不经心,却无端令人心中发怵。

远峥大将军葛清昌上前一步,朗声道,“回禀陛下,敌军余党已被尽数绞杀,投降俘虏原地关押等待发落,臣留玄峥营驻守,城内暂时无忧。”

“回禀陛下,城内百姓已被安置妥当,拨款、粮草皆紧跟令官大人出城,不日便到。”工部李大人道。

“俘虏服役半年,放其归家,若有主动留在军营的,准。”秦修弈这几日未能好好修养,此刻眉头微蹙,忍着伤痛和疲惫继续说,嗓音微哑,“五溪刚破,人心动荡,命各令官先安抚百姓,四城无主,暂时交由宣王、江王代理,遵循狼玄月规章律法。”

“陛下,虽说五溪已破,但谁知这俘虏间是否有乱党,依臣之见,理应就地格杀!”有人上前一步,朗声道,“更何况宣王、江王未曾入仕,不知是否能胜任城主一职,历任记载中也未曾有此先例,还望陛下三思。”

“朱大人此言差矣,若依你之见,那么城中百姓与俘虏并无不同,难道也要如你所说的那般,格杀勿论吗?”清朗的嗓音响起,话语却并不温和,带着点暗藏的轻讽,“屠尽四城,不破先例,若将来载入史册,朱大人定要名垂青史,流芳百世的。”

“你!”朱大人脸色难看,又碍于身份,只得语气硬邦邦道,“相辅大人说笑了,臣只说存有隐患,倒不知还有这层含义……这顶高帽,恕朱某无福消受。”

“狼玄月领土新增,虽说国力尚且不稳,但假以时日必有起势,朱大人认为那四城,能威胁到如今的狼玄月?”霍少煊似笑非笑,气势却如山,“隐患无可避免,我们要的便是这些隐患永远只能是隐患,宝剑久不出鞘,便失去了原有的光华,狼玄月蛰伏隐忍得太久,朱大人可是忘了昔日辉煌,愈发畏手畏脚了?”

朱大人气势骤然弱了下去,卡壳一瞬,眼珠子颤了颤,但仍然坚持道,“相辅所言极是,正如大人所言,隐患无可避免,但四城至关重要,那么任宣王、江王城主一职,岂不是略显草率?”

“有何草率,二位王爷虽不曾入仕,但并非对此一窍不通,若按部就班,万事依照先例,不另辟蹊径,不革新,恐怕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,只是这一棵古树,也庇护不了四方敢问朱大人,是也不是?”

朝堂之上鸦雀无声,那位的功夫他们多有领教,以至于此刻无人敢帮腔。

朱大人一甩袖,退回原位,压着火道,“相辅,所言极是。”

霍少煊回以一笑,仿佛方才咄咄逼人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。

这样一个人,与记忆中的霍小公子大相径庭,令人觉得无比陌生。

两人在下方据理力争。

秦修弈看似面不改色,眸光却黯淡了些,心中被一股无声的怅然侵蚀。

他不由自主地晃了个神。

秦修弈十三岁便随着林征将军驻守风关,一年约莫能回京两次,回来呆上半月左右。

但若战事不歇,便不回。

那年他初尝风雪寒霜的滋味,边疆的朔风如同刀子一般,割得人生疼。

但这些没能挫了九皇子的锐气,反而将他来回打磨猝炼,成为了那把林征颇为满意的利刃。

他娇生惯养,没有被磨灭了野性,百炼成钢,也未曾忘了初心。

那时正是边疆最乱之际,他两年都未能回京,等到彻底逼退敌军,秦修弈折身从将士手上夺过旗帜,单手横扫背于身后,那风将旗帜吹得不断扬起,在空中猎猎作响。

他一路领着将士们回营,身后的士兵举起武器激动地大吼着,眼中饱含热泪,林征将军任由他们这样闹着,笑着摇头。

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京后。

秦修弈没有犹豫,策马直直奔向国公府,目标明确,守卫差点以为是有人突袭,连忙警戒。

秦修弈利落地下马亮出令牌,两侧守卫退下后,他直奔霍小公子的住处。

雅致的院内。

屋中之人身形修长,正提笔凝神在纸上写着什么,忽而听闻一阵急切的脚步,令周遭静谧恬静的微风都鲜活了几分,没有第二个人敢在国公府如此“没规矩”。

霍少煊心中讶异,旋即眼中闪过一丝笑意,连忙放下笔,未曾察觉墨汁不慎溅到不染纤尘的案上。

“少煊少煊!”

清朗张扬的少年音响起,霍小公子刚绕过屏风,便被来人一把抱住!

秦修弈在边关呆了两年,难免鲁莽了些,将从未受遭遇过如此待遇的霍小公子,撞得连连后退三步才堪堪稳住。

九皇子个头长高不少,原本比霍少煊稍矮一些,如今却连抱他都要稍稍低头,将脑袋搭在对方的颈窝,颇为想念地蹭了蹭,声音有点撒娇的意味,“少煊,我回来了。”

他说着顿了顿,小声问,“两年未见,少煊可有时常想起我?”

霍少煊感受到秦修弈似乎有些别扭和紧张,抱着他的力道也加重了些,仿佛自己若是说“不曾想起”,九皇子就该气哄哄地摔门走人了。

他轻轻笑了笑,拍拍秦修弈的后背,“书信相见便也是见,边疆寒冷,我自然记挂着你。”

“如今京城即将入夏,少煊逾越,置办衣裳时为你”

“又是那套官腔,好不容易改了‘九皇子’,如今却又‘逾越’,何必如此小心,我虽是皇子,但待你如同手足。”秦修弈失落地垂下眼,低声嘟囔,“我就从未唤过你霍小公子,你待我根本不诚心”

霍少煊心中失笑,面上却故作严肃地思索片刻,状似迟疑道,“既然如此幺秦,你贵为皇子,我这样唤你,合适吗?”

秦修弈连连点头,“自然合适,左右不过是个称谓,我看谁敢多嘴!”

他说完顿了顿,又低声问,“幺秦是何意?”

“九皇子乃陛下幺子,由此引申,便唤幺秦。”霍少煊耐心道。

“好,那少煊日后就这样唤我。”

九皇子满意地点点头,旋即放开他,眼眸清亮,兴致勃勃地同他说起边关趣事。

霍少煊听得认真,他不曾见过战场,但心中也存有一片血性,秦修弈绘声绘色地说着,不过只言片语,便令人听出风关百态,一个朦胧却完整的边疆缓缓成型。

一直到宫中来人,两人都还有些意犹未尽。

这二人是意犹未尽,秦帝却在宫中气个半死,小九从未离开他如此之久,心中难免挂念,强撑着君主之仪未曾询问半句,一人在玄盛宫干坐两个时辰,左等右等也没见到他的小九。

直到林将军觐见,他才状似不经意地一问,这一问才知,那小兔崽子马不停蹄地朝国公府去了,他当即也顾不得什么失态,气得用力将奏折扔到案上,“岂有此理岂有此理!”

林将军只好起身相劝,好说歹说才稳住了震怒的秦帝,命人连忙将九皇子请了回来。

秦修弈自知理亏,在父皇跟前又是装可怜又是撒娇,可算是将秦帝哄得心软,这事才不了了之。

而后摆宴接风洗尘,九皇子自然不得安分,这次索性拉上了霍小公子,两人躲避守卫直接逃出皇宫,骑上马,朝一处荒野而去。

此地是两年前他为了教霍少煊习武,特地寻的一处荒郊。

不多时,两人便气喘吁吁地躺在一处大树底下,秦修弈嘴里叼着个野草,叹息道,“还好咱们逃出来了,落得个清闲,否则不知要应付到几时。”

“昨日父亲还同我夸你,诸位大臣也都称赞。”霍少煊好笑地偏头看他,“你倒好,溜得比谁都快,享乐一时,待回了宫,陛下定要降罚。”

“要罚便罚,我才不愿听那帮言官挑三拣四,每回都得给人挑些错处,若有不服直言便是,动不动就参人一本,拐弯抹角的讨人嫌上次张大人话里话外都暗示林将军决策有误,可他人在京城,又怎知那时情况危急,将军若不暂舍风关渡,风狼营恐怕要折损八千铁骑,若舍这八千铁骑,的确是能打‘胜仗’,可若是我选,亦选败。”

“风关渡能再打回来,可倒在血泊里的兄弟,却再也回不来了。”

秦修弈一直神采奕奕的模样,说到此处声音却渐低,霍少煊瞥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低落与哀伤。

战场就是如此,少不了牺牲离别,但他只在书本上见过,未曾有太多见解,但如今瞧见秦修弈的神情,他鼻翼翕动。

似乎嗅到了,寒霜裹挟着血腥的味道,沉闷冰冷。

半晌,霍少煊才轻声开口。

“幺秦。”

“嗯?”

“等来日少煊入了仕途,定不让他人参你。”霍少煊放松身体,肆意地在草地上滚了一圈,来到秦修弈身边,撑起身子看向他,半开玩笑地许诺道。

“往后朝堂之上,我护着你。”